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杀无生篇(1 / 2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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钢与钢交错,四散的火花飘散出打斗的气味。



这些年来,杀无生的背脊上还是头一回彷佛被指尖垂直划过般,淌下一滴汗水。手中的长剑尚未收入剑鞘。他虽然背着双剑,但方才光是以左手拔出其中一把剑,就已经相当吃力了。



一支弯折却没有断裂的钢箭落在他的脚边,不知是从何处飞来的。这里是室内,门窗也都紧闭着,若是透过窗户狙击,或是贯穿门墙射进来,杀无生倒还不至于如此慌乱。



然而它却是由不知何处的天外疾射而至的。



杀无生也知道射来的箭矢其实乃是两支而非一支。然而,光是要判断只有一支箭瞄准自己而来,并马上将之击落,实际上就已经相当费力。



剩下的另一箭插在壁上,彷佛还想射杀谁般的震动着。



“你没事吧,掠?”



“我还以为自己要被吓死了呢,无生。”



掠风窃尘优雅地叼着一支悬挂四个垂饰、装饰得相当漂亮的烟管。依他坐在椅子上的模样,像是看穿了那箭射不中,又像只是来不及动作,至少一点要被吓死的慌乱都没有。



确认了掠风窃尘的安全后,杀无生才开始查看周遭。一点动静都没有,既没有出现第三支箭矢的迹象,门外也听不见任何声音。他以脚尖踢开掉在脚边的扭曲箭矢。



“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好像是瞄准我而来的。”



“还有我呢。”



“但你什么都没做,箭还是射偏了,我这支可就不是了。”



“所以……有不知道打哪来的家伙,预谋在大会前射杀大名鼎鼎的剑鬼杀无生?”



“我对自己的名声还是有自知之明的,想射杀的话明明有其他更适合的人选。”



“……这么说是没错,但你也相当有名啊。”



“是这样吗?说起来,我来参加剑技会本来就格格不入。比起暗杀这种事,这里有不计其数的参赛者更宁愿在众人面前落败出丑。”



“……但要说只有你被狙击也太早下定论了吧?”



“什么意思?”



“总之你先在休息室里等着,我去外面看看情况。”



“喂!你身为陪同者,可不能随便出去走动,开赛后是禁止外出的。”



“这是我该做的,希望你可以交给众人口中能‘沐于月光而不露影迹,踏于雪径而不留足痕’的我。况且,你也不太适合向他人探听消息吧。”



“话虽这么说,但你还是小心点,掠。”



“我知道啦,我又不是想赴死,而且要是让你失去资格就没意义了。”



目送掠风窃尘离开休息室后,杀无生终于呼出了一口短气,将左手的剑收回剑鞘,在桌上坐了下来。



认识掠风窃尘至今已经三年了。起初的半年是互称“你”、“你这家伙”;开始称呼他“掠风窃尘”是一年后;变成“掠”则是最近半年的事。



刚开始跟他同行,就跟以往替干不法勾当的人担任保镳一样,杀无生只在台面下发挥自己的剑艺。他献身剑道、穷极剑术十二年,从懂事以来每日修行剑艺,如今也将继续献身剑道,其他事情杀无生既不了解,也不想管。



掠风窃尘乃是闻名江湖的盗贼,最初的委托是由于他在偷东西时总有人妨碍,所以希望有人帮忙应付这类人,甚至代替自己战斗。但光是这件委托就一直延长至今,除了对象在远方是原因之一外,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找不太到什么线索,光是查探就过了一年。



这段期间,掠风窃尘照样支付工资。因为变成了期限契约的受雇方式,比起踢馆赚钱还要好赚,又有效率,杀无生也开始觉得这样不错,渐渐地跟掠风窃尘熟稔起来。



杀无生本性也有很爱说话的一面,修行时代,只要一谈起剑术剑理,他便可以一句接着一句,到了讲个不停的程度,足以让同辈们个个目瞪口呆,所以能有谈话的对象,对杀无生来说其实是很可贵的一件事(虽然他本人坚决不承认)。而掠风窃尘在博学多闻这点上也是前所未见,两人常常彻夜畅谈也不觉厌倦。



一直以来,杀无生为试身手,不断踢馆其他流派的道场并杀害道场主人,以此分定高下。虽然当个剑客并非非得摆出一副沉默阴郁的模样,但这类人确实容易有这个倾向。比起以往天真地谈起“剑道乃是……”的时光,杀无生变得更冷酷阴沉了。



与掠风窃尘同行三年,过程中以保护他之外的理由杀人只有过一次,也只杀一人。相较于以前一年杀上十几个人,杀无生甚至有种已经金盆洗手的感觉。



旅费与报酬都让掠风窃尘全包了,因为衣食无虞,杀无生最近突然开始思考起“礼节”这件事。



过去的他一直认为,杀害别人分出高下,是自己一身剑技最理所当然的用途。所谓剑道,说穿了不过只是“如何杀人”这种肤浅愚昧的事罢了,是靠死亡来证明的。杀无生的师父曾说剑道不只如此,尽管杀无生不论再严苛的修行都能承受,却只有这点他无法理解。后来,他与师父断绝了关系。



若不只有杀人,那还有什么?要想学习生命的哲学,落发出家就好了;若想活用所学的知识,还不如去考科举。剑是只为了杀人而存在的工具──杀无生如此坚信。



他之所以烦心,乃是因为他的剑理在自己心中,某种程度上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。



移动、劈砍、击倒、杀人,剑道若只是这些,那就没什么可学的了。唯有不断挑战其他流派,而自己也赌上性命来验证,才是剑的真正用途。虽然也可以找个地方当个士兵,但杀无生明白,他的剑理向来就只是自己一人之物,在团体里并肩作战这种方式首先便不适合自己的个性了。



再怎样都不免流于怠惰,偶尔与实力强劲的对手对战虽能振奋精神,但马上又会消沉下去,若发现对方是不怎么样的对手,杀无生便会在他自称剑客前就一剑杀死他。剑道这回事,不过就是死了或被杀,要是想杀对方,自己也可能被杀,如果没有这种觉悟,干脆别自称剑客。只想像得到赢得胜利的自己,也未免太过天真不入流了。



但即使他找到了能让自己产生干劲的对手,胜利终究还是他的,死的永远是对方。



说实话,他已经厌倦这个状态了。



而他突然对掠风窃尘道出这番实话,约莫是在半年前,他开始称呼掠风窃尘为“掠”之后的事。他仍以代打保镳的身分与他同行,反正保护不缺敌人的掠风窃尘,对杀无生来说也是个不错的消遣,或许是他人生的乐趣已经产生了变化吧。



“……你不打算当个正派剑客吗?”



两人在客栈里对饮。尽管被掠风窃尘这么一问,但回应杀无生连想都不用想。



“我这副模样就是个正派剑客。”



“但你的名号可是声名狼藉地到处流传哦。”



“没办法,毕竟叫做‘杀无生’,不管在哪里、是谁听到了,都会觉得不正派吧。”



“你父母为什么给你取这种名字啊?”



“这个嘛……刚出生时的事我都不记得了,而且我是被丢掉的孤儿,也没有机会问他们。”



“……这还是第一次听说,真令人好奇呢。”



“说起来,我好像没讲过。”



杀无生随即指着自己脸上那一大片看起来像眼罩的网状金属面饰,投以苦笑地展示给掠风窃尘看。



“……这东西是抚养我长大的师父,替当初仍是婴孩的我包扎所留下的。”



“哦?我还以为是为了增添风雅才装饰的呢。”



“现在虽然已经不需要了,但我还是一直戴着。听说身为弃婴的我头盖骨裂开,几乎已经濒临死亡,似乎是我的生父把我摔在地上,所以才会裂开的。”



“你命还真大啊。”



“都做到这种程度还死不了,父亲也害怕了吧。一般人乱来一次还可以,要再接着做就没办法了。苦恼的父亲于是把我形容成恶鬼罗刹一类的存在,写了封请求诛灭的信给当时拥有剑圣盛名的师父,然后把我丢在道场前……虽是这样说,不过哪一段才是真的我也不清楚,不清楚也无所谓就是了。”



“为什么你的亲生父亲要做这种事?”



“这也是听说的,我的亲生家庭似乎相当富裕,不知道是商人还是贵族。我好像是备受期盼的继承人。但是呢,我诞生的那天,有鸟鸣叫了。”



“鸟?”



“听说是邪鸟鬼鸟那类不吉利的啼声,一直唧唧叫个不停。”



“……邪鸟……鬼鸟的鸣叫声啊,想必很让人不舒服吧?”



“当我在鸟叫声中出生时,母亲死了。这倒不是什么罕见的事,但毕竟是顾客,产婆害怕有钱人家藉此苛责自己的失误,于是把责任都推给助手,吵到最后甚至互相杀了对方。是不是很可笑啊,掠?”



“这鸟也真是会惹麻烦呢。”



“在场好几人自相残杀,最后全都死了。听到骚动而匆匆赶来的父亲所看见的,就是在邪鸟鬼鸟不停的鸣啼声中,全身是血、放声大哭,还是婴儿的我,他会失去理智也是情有可原的。”



“你原谅他了吗?你的父亲?”



“谁知道呢。老实说,我一直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。我从小戴着面饰,到了已经觉得戴着它是理所当然的年纪后,才听说这个故事,连‘此子是叫做杀无生的恶鬼罗刹’的信都看过,只觉得对方从小时候就这么看得起我,真是可笑。”



一面聊天一面喝酒,话也变得多了。



杀无生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所说的,哪一段是听来的、哪一段又是自己想像的。自己的出身如何本来就无所谓,所以他并不曾在意。然而他却注意到了,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段过去。



跟掠风窃尘这人说话时,偶尔会有这种彷佛打开钱袋让人看个精光的感觉,自己现在拥有多少钱,不知不觉间就亮出来了。



“……对了,为什么会说到这个?”



“从要不要当个正派剑客的话题开始的。”



“叫杀无生这种名字的人还能做什么呢?我不是也说了,我这副样子才是所谓的剑客吧。”



“那只是一个答案。再说,我也不是要否定你所领悟的真理。但是很不巧的,你还年轻。”



“这岁数不年轻了吧。”



“不不不,想像你如果可以活到一百岁,无生,接下来你就要一直过着反覆印证这个真理的日子了,这可算不上什么有意义的人生目标。”



“那也没办法。”



“说这什么话?所谓事物,是根据你怎么看、怎么想、怎么捕捉而改变的。真理的反面也可能隐藏着另一个真理,而两者都是正确的。该如何做选择,才是乐趣所在,同时有三、四个选择的情况也是存在的。”



“……掠,你的想法还真是奇怪。”



“反正都生到这个世界上了,在死亡来临前探索取悦自己的方法,我认为比较快乐,这点有那么奇怪吗?”



“这代表要放弃好不容易找到的真理吧?通常人是没办法过得这么奢侈的。”



“若是你也即将迈入老境,我就不会这么说了。”



杀无生移开视线,在杯中斟入酒。他有种错觉,要是继续跟掠风窃尘四目交接下去,一切都会被他所吸引、掌控,而他并不觉得那样是危险的。他想,自己能对他敞开心房,一定是因为这份感觉吧。



“……所以呢?你说我要当个正派剑客,又要怎么当?”



“也是呢。如果先假设来想的话,首先要考虑赚钱的事,毕竟钱不是万能,但没钱万万不能……不过,钱由我找个地方偷来就没问题了。”



“用偷来的钱去做的事,哪里正派了?”



“偷的是我但用的是你,没问题的。况且世上光被摆着而没被用到的钱太多了,借点来周转,也是为了这个世间啊。”



“……什么歪理?你该不会是醉过头了吧,掠?”



“你先等等,总之就当作钱是有了。”



“明白了。所以呢?”



“再来,开个道场如何?”



“道场?我来开吗?”



“没错,然后招募弟子、赚取谢礼来生活,偶尔照顾被抛弃的婴儿。要是有人上门找麻烦,就帮大家驱逐……如何?我认为这也是个正派剑客的样子。”



“别说傻话了,我开道场是要教些什么?话说回来,又有谁会想向我求教?”



“教剑理啊,将你如今所领悟到的真理传授给大家。”



“我可不打算创立宗教。”



“宗教虽然无形,剑理却是有形。你比任何人懂得更详细、比任何人更踏实地亲身确认并深信不已。将它传授给众人,我认为是相当明确的行为,对吧。”



“……掠,你忘了最重要的事。”



“我漏掉什么了吗?”



“一个叫做杀无生的男人开的道场,有谁会想来拜师学艺?”



“哦,这件事啊。”



彷佛要说“这只是件小事”般,掠风窃尘微微一笑,他看来没有喝醉,却沉醉于说服杀无生的热忱中。不过这本来就是酒席,想如何说服些什么,一觉起来后,就会全数被抛诸脑后了。



“名字这种东西,随便改一个就好啦。”



“就算我随便改了个名,也没办法连别人叫我杀无生都改掉。”



“我有个可以改变的妙计。”



“……趁这个机会我先说清楚,现在回想起来,我发觉你的妙计常常都是我在操劳。”



“不不不,我也一直跟你一样操劳哦?只是彼此的操心操劳不是能够比较的,你才会这么觉得。”



“所以你的妙计是?”



“你顶着杀无生此名,实在太过恶名昭彰了,所以这次只要用不同的名字,做件光荣的事不就得了?如此一来你也能舍弃旧名,甚至可以用另一个名字,从人生另一个面向,来摸索新的真理。”



“新的名字吗?”



总有股不太对劲的不协调感,杀无生并非没有察觉到。他认为名字这东西,就算是别名,也不是由自己报上,而是别人随意称呼的、没什么道理的存在。就只有这点无法称心如意,才是人生不是吗?



“……我想过了,无生,你的名字是取自于诞生在邪鸟鬼鸟鸣叫声中。那接下来的名字,就让更高贵的鸟鸣叫如何?”



“例如?”



“嗯,像凤凰这类的?它可是不常鸣叫的哦。”



“说得好像你听过一样。”



“只有一次,它真的很少鸣叫。然后只有在听见它的鸣叫声时才出剑,这不正是剑客的高雅吗?”



“我只想苦笑。这话若由我自己说出口,你应该会笑死吧?”



“但很不巧的,这是我说出来的,所以你就不用羞耻了。”



“只在凤鸣时杀人也算真理吗?它不叫时也会有必须拔剑的状况吧?”



“说这什么话?若它不叫,让它叫就好了。”



说得倒是轻松……自己跟掠风窃尘一定都醉过头了。杀无生并未对此加以反驳,也没有放在心上,他再次领悟到了另一个与身为剑客时截然不同的真理:像这样边喝着酒、边跟谁说着不着边际的话,也很愉快。



鸣凤决杀。



这个称号在掠风窃尘的四处宣扬下,渐渐变得脍炙人口。



此后一年多,已经如野火燎原般流传开来。







这场竞技,乃是由三十余名参赛者竞争“剑圣”地位的争夺战。



透过循环赛来单纯较量剑技,战胜最多场者,便能毫无顾忌地自认,并接受他人以堪称剑之顶峰的“剑圣”称号来称呼自己。



比赛并未采用传统上的淘汰赛。



那是由于剑技此物,会受到使剑之人每日不同的状态、心情,以及时运等因素所左右。若是淘汰赛,便无法满足较量剑技的比赛精神了,这是大会举办了数百年来一贯秉持的宗旨。



因为基本上是要比较剑技本身,所以有着相当详细的限制。例如气劲的使用上,只允许运用在自己身上的内劲,朝对手所发出的外劲则是犯规的,毕竟这不是妖术、魔术的品评会。



虽然有很大的空间取决于评审的判断,但藉着架招、摔投技或压制肢体来取胜的话也算犯规。至于劈砍之后接回旋踢,或在双剑交锋之下化招,这种混杂在剑理之中的攻击虽然被允许,但规定最后必须是以剑来取胜。不过结果也会受到现场状况与局势左右,经评审认定后没问题的、非常暧昧的取胜,偶尔也会发生。



关于最后决定胜败的方式,基本上只要其中一方表示“认输”就可以了。但自尊心甚高的剑客们大多不愿承认落败,这也是采用循环赛的一大原因。



也就是让自己能够找个台阶下。



比方说“今天状态不好、下次就不一样了”等藉口便会应运而生。而且实际上,换了对手便代表还有下次,这是为了不让剑士们平白断送性命,好让他们重新累积修行,朝着更高的目标前进,也是大会的用意所在。



尽管如此,一旦碰上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的情况,便只以生死来决定胜负了。



因为这些人钻研剑理,就是为了以手中所执之剑杀了对手。



用掠风窃尘的话来说,就是一群“一心求死”的人。



掠风窃尘曾说过他们无可救药,是一群为了剑技连命都赌上的傻子。就算被不意袭来的箭矢射杀了,也只能心满意足地接受,因为对他们来说,战斗就只有那样的价值。



现在大会的另一个特点是,比赛时限有整整半天这么长的时间。过去也有半天下来,双方都握着剑,一步不动地互相睨视,直到时限结束前一刻,其中一人就这样晕过去,因而分出胜负的例子。



主办方认为,这样才是剑技的钻研。



若是允许使用外劲,就比较不出剑技本身了。要是得出“既然以外劲就能强行突破,那么把剑改成长枪、木刀不都一样吗?”这样的结论,“剑技会”的名称也就名不副实了。



而大会为了提升在剑界的威望,用来彰显权威的,乃是非凡且牢固的后盾。



也就是“剑圣地位”这个后盾。



得胜者绝对能被认作毫无污点、享誉天下的剑者。



“……毫无疑问能抹除杀无生这个恶名唷!”



掠风窃尘甚至洋洋得意地对他这么说,但杀无生只觉得事不关己。直到他猛然回神,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报名参加了。虽然很想说“开什么玩笑啊”,但掠风窃尘以一如往常的口吻进行劝诱,使杀无生陷入了自己也同意参加的感觉。



“先说好,我可不会因为赢了就开什么道场。”



“……但不管你说什么,世人都会赞扬你的。”



“感觉真恶心。”



“起初都是这样,马上就能习惯的。然后,得到新的真理。”



杀无生心中总有种被骗了的感觉,但这不足以让他视为危险,大抵只是被朋友调侃的那种程度。在地下社会名声响亮的杀无生,悠然走在世人面前、接受众人赞赏目光的光景,他光是想像就觉得好笑,只觉得“掠风窃尘一定也会想笑我吧”,又想着“如果这样他会开心的话,就让他笑吧”。



那幅令他不舒服的场面,或许会让他得到什么收获──杀无生虽然没有自觉,这份微小的期待却潜藏在他心中。他并不是自己想要成为杀无生这个人的,而是被取了这个名字、被这样养育,才成了这副模样。他确实曾有过几个选择,但无论怎么选,都不会产生这种改变吧。



是掠风窃尘,指示了自己新的名字与新的生存方式。



这是杀无生自己一人绝对做不到的。正是因为认知到了这点,他纵使没有明言,心里却也感激不已。他认为这是照进自己阴郁人生的一道光芒。



话虽如此,但一切都要在剑技会上取得胜利才算数。



没有偷袭、没有战略,也没有外劲,单凭剑技一较高下。



来自东离各地,满怀自信与真本事的非凡剑客们,万死不辞地集结于此。杀无生虽然认为自己的剑理毫无破绽,无论与谁交手,都不至于面临败退的局面,但也没有傲慢到将自己吹嘘为东离最强剑士。



因此,才有挑战的意义,格外地有意义。



这是因为在大会数百年的历史中,如今正上演着一些变化。过去不断由众多剑客进行争夺战,而被称为“剑圣会”的比试,如今则称作“剑英会”。



因为谁也不曾赢过。



过去在这四年一度的大会上,剑圣之位几乎都由同一人摘下,如今可说是独属于他的称号了。他的败战次数随着年岁增长而减少,最后到了百战百胜的地步,被称作永世剑圣。



此人名为铁笛仙。



他在杀无生出生时就已经是剑圣了,如今依旧如此。所有人都断言,这个为剑技会历史带来改变的人,大概直到寿终正寝那刻为止都会顶着这个头衔吧。



由于铁笛仙如今位居审议参赛者的审判团最高位,因此这个由他亲手颁下的称号,谁都无法用剑圣来自称,不知从何时起,胜者头衔就变成了“剑英”这个暧味的名称。过去曾有两位参赛者要求亲自与铁笛仙交手,铁笛仙两次都答应了,并在翌日一切对决准备就绪之后,漂亮地击败了对方,一点因为年老产生的滞钝都没有。



剑道的王者,正是这位名为铁笛仙的男人。



他是杀无生曾经的师父,对剑道理念不同而与他断绝关系的人。



正因为如此,杀无生才会在这个大会休息室里。



不是出于傲慢,而是他有信心能成为货真价实的“举世无双”,能成为拥有“最强力量”的剑圣。现在,杀无生敢对那个垄断此名的人断言,这也代表了在他的剑理中,这次大会将是一场印证真理的至高试炼。



他回想起以前乳臭未干地说着“剑道乃是……”的时候。



如今变得如此世故的自己,终于可以再一次向养育自己、教导自己剑技的铁笛仙提问。能够证明年少的自己才是对的,这种机会绝非唾手可得。



他陶醉不已、雀跃万分,但并未掉以轻心,也没有瞧不起对手。但光是待在休息室里,连一招都还没与人交手,杀无生心里就激昂起来了。



该怎么办?



这样真的好吗?



我好像会赢呢,好像连那个剑圣都能赢下来。



尽管仍身处休息室里,杀无生的脑海中却不禁闪过这样的念头,连同一份坚信。



正是因为献身于剑道十四年,他才能这么想,才不禁这么想。



这里说是休息室,实际上却是隔离室。



这个竞技场原本就是监狱,现在也是,半数以上的参赛者都是被宣判了死罪的极恶之人。因为他们得到了承诺,只要能藉着剑技表现自己明白了礼节,就能减罪一等,



虽说是循环赛,但事前并不会知道接下来的对战对手,就连有哪些人参加都无人告知,也不能观察他人的对战,否则对顺序越后面的参赛者就越有利了。剑理这东西,如果除去“气劲”这个外部要素,终究同是人类做的事,纵使武器不同,但有点程度的剑者若见到了对方的剑理,大概便能看出端倪。



所以不能观战。他们全然不知接下来的对手是谁,就这样被隔离起来。但杀无生对此反而觉得期待,因为看到就不有趣了。一旦到了他这种境界,当两方正在对峙时,便能看出几招会结束。



而要是对方与自己对战,就能用更好的招式尽快终结比试。



他认为未知的比赛比较有趣。



但未知该是局限在某个范围的。



只不过是待在休息室里,竟然会被飞来的箭矢射杀,这么不合常理的事也要有个限度。杀无生坐在桌上试着思考,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出答案。他顶多能想到,或许大会是以偷袭来进行初选,若是对付不了那箭,就没有资格参加比赛。虽然这么猜想,但剑技会既然设定比试中有投降空间,没道理会射出这么杀气凌人的箭矢。



杀无生在休息室里等了好一会。就在他耐不住性子、打算出去的瞬间;彷佛算准这一刻般,掠风窃尘回到了休息室。



“似乎已经比完第二场了。”



掠风窃尘淡淡说道:



“现在离开房间一定会被扣分,甚至会失去资格哦。”



“你该不会被看到了吧?”



“你以为我是谁?”



“对不起……”



察觉自己的话惹得对方有些不高兴,杀无生不加思索地老实道了歉,接着不好意思地换了个话题。



“……那,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,掠?”



“嗯,好像发生了点有意思的事。”



“我觉得你口中的‘有意思’常常都伴随着危险。”



“说这什么话?倘若我说这大会明明叫做‘剑技会’,但竟然有弓手来参加,你也会觉得很有意思吧?”



“弓?为何会有弓手来参加剑技会?”



“谁知道?或许他的弓法曾被当作剑技赞美过也说不定?”



“……然后呢,怎么了?”



“那人在第一轮的第一场比赛就败下阵了,理由是不足以成为剑技。”



“这是当然的。”



弓就是弓,不是剑,就算下了再多工夫,弓还是弓。弓手来参加剑技会本身就很奇怪,不管再怎么钻漏洞,评审想看的是剑理而非取胜的方式。就连那人怎么混进来,杀无生都觉得不可思议,败下阵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


“……对方好像自称神箭手,你有什么印象吗?”



“这种名字不管是自称还是被称呼,我都受不了。”



“但我说的是那个自称神箭手的蒙面男人。”



“假名吧。”



“这么说也是,名字是有些夸张。”



“看来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晋级的意思吧。”



“但话又说回来,那个弓势可不简单哦。”



“……敢在这一带自称是神箭手的家伙,到底是何方神圣?”



“嗯……你听过‘锐眼穿杨’这个称号吗?”



“听过但不是很清楚,那弓手好像名叫狩云霄吧。”



“能够射出这种程度的箭,应该是那个锐眼穿杨狩云霄做的吧。”



“啊?”



杀无生突然发出讶异的尖声,这可是相当罕见的。



可见这件事有多么出乎他意料之外。



“……为何那个锐眼穿杨不惜用上假名也要参加剑技会?”



“这类细节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


“所以刚刚的箭又是怎么回事?”



“总之,听说他并不服判决。”



“那是当然的。无论是神箭手也好、锐眼穿杨也罢,这些我都不管,但说到底就是个弓手吧?跑到剑技会来抢锋头又不服判决,到底在打什么主意?也太愚蠢了。”



“……被你说到这个份上,我实在很难继续接下来的话呢。”



“不管听到什么,我都不会再吃惊了。”



“据说那个神箭手啊,在被判落败后喊了一句‘你们丝毫不知自己的葬身之地,早已注定’后,一次架上四支箭矢,在谁也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一连射了数回,光是数得出来的,就射了四十支。”



“……就是刚刚的箭?”



“是啊,那绝对是被誉为‘只眼能望千里’的锐眼穿杨才有的绝技。”



“明明无须浪费在这种地方的。”



不过,为了挡开天外突然疾射而来的箭,流淌在他背上的汗水倒也不算白流。毕竟能亲身体验大名鼎鼎的“锐眼穿杨”狩云霄所射之箭,对杀无生来说可是相当宝贵的经验。



“……从结果来看,这个房间并不是我的葬身之地呢。”



“但葬身在此地的家伙,就有好几个。”



“既然射箭者是锐眼穿杨,被他射中也是难免的吧。”



“死者二十人,伤者也有不少,毫发无伤的只有几名。”



“……也太惊人了吧,这里可是剑技会啊?”



此处聚集了自认通达剑理的人,就算遇上偷袭,有点本领的人应该也应付得来才对。但方才的弓势足以令杀无生冒出冷汗,能力不足者若因此当场送命,也是不难想像的情况。



“说这什么话?这场剑技会聚集的都是一些即使失败被杀,也算一偿宿愿的人。那群剑士在应付不了那支箭的当下,应该就会认知到自己的不纯熟,并接受死亡了吧。”



“总觉得不太合理。”



“这样你岂不是闯过一关了吗?”



“虽然是这么说没错……”



“这世上总有不合理的事,就算抱怨也无济于事,重点是该如何应对、如何准备。如果他们应对的手段是剑,眼下看来,或许可以说是准备不足吧。”



实在是让人似懂非懂的道理。



但听掠风窃尘这么一说,杀无生到底算是有些理解,也被说服了。



“……然后呢,那个不知道是神箭手还是锐眼穿杨的人呢?”



“听说逃走了。”



“审查会到底在做什么啊?”



“哎呀,若对方真的是锐眼穿杨,束手无策也是难免的吧。”



“话又说回来,那个神箭手还是锐眼穿杨的家伙究竟是来做什么的?真是给人惹麻烦。”



“我不是说过了吗,这类细节我也不太清楚,或许是看上了奖金还是奖品吧?但可以肯定的是,这次大会得做个相当大的改变了。”



“……改变?照理来说应该要中止吧?”



“四年一度的剑技会,应该没办法就这么中止,何况还是为了莫名其妙的作乱者而中止,这就更说不过去了。”



“但这个死伤人数,大会已经办不起来了吧?”



“所以才要改变。”



“……具体来说呢?你就别故弄玄虚了。”



“我没打算故弄玄虚。总之听说要继续举办。”



“真不敢相信他们还打算继续举办。”



“这是为了面子啦,面子。”



“在这种情况下赢得胜利的人,还能称作剑圣吗?”



“没什么关系吧?总之就是把这次犯行当作比赛的开场,应付不了那支箭的人本来就不配得到剑圣的称号。这可以说是比以往都还要严格的比赛规定。”



对杀无生个人来说,这场剑技会要改成怎样都无所谓。



但他心中仅有的一点常识与人性,不断问着:“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在参赛者死伤超过半数的情况下,他自然会疑惑,这样较量剑技还有什么意义?



“就算真是狩云霄做的,以他的份量,为何要做出这么愚蠢的事?”



“所以我才说,或许是看上了奖金或奖品来参加,却不如预期般顺利吧。”



“……话说回来,奖品是什么?”



“神诲魔械。”



听到这个答案,就连杀无生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。



神诲魔械──过去由法师、巫师们集结众力所锻造而成,空前绝后的诸多魔剑、妖剑、圣剑、邪剑,其由来可追溯到一场称作“穷暮之战”的古代大战。听说如今仅有少数留存下来,其中大多为赝品,就连魔神攻打人世这种事,也都被当笑话看了。



正因为如此,神诲魔械仅剩下作为宝物的价值。就算是赝品,除非魔神从魔界再度攻打过来,或是退守魔界的魔神反攻人世,否则也没办法确认真伪。



“……这么说来,我记得以前曾看过其中一把。”



“哦?是真的还是赝品?叫什么名字?”



“叫什么来着?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”



“这点很重要,不能帮我回想一下吗?”



被好友这么一催促,杀无生总算勉强忆起了名字。



早在十几年前就忘了的名字,也是有可能像昨天的事一样回想起来。



“……噬剑·裂天痕。”



“这种名字,若是赝品倒不稀奇,不过要是真品就太惊人了。”



“两者都说得通吧。那是一把只剩空壳的剑,一直摆设在道场里。”



杀无生见识过那把剑从真品变成赝品的瞬间。



失去力量已久、一直被当成装饰品的剑,其实仍残存着能释放最后一闪的微薄力量──一位在旅途中经过道场的护印师曾经如此评论。他记得是一个自称丹什么的男人,身边一直带着一个文弱的男孩。



由于眼下已无魔神威胁,光凭仅存的那一闪余力,都能令人世陷入危险,道场因此举行了一场解放力量的仪式。几个道场的得意门生被允许在场,杀无生也是其中一人,所以曾亲眼见识过那画面。



那股力量是雷。



所有旁观者应该都会这么说,不是护印师的他们也只能这么说了。



并非护印师而单纯身为剑客者,只有两人看穿了那是与雷不一样的存在。



那道雷,是从高耸的远天上傲然击落平地的铁锤,就算没被直击,波及侧面的余雷也能让人送命,事实上,道场的高徒中,就有两人当场被击倒丧命。但杀无生并没有注意到,以往相互激励、打闹、欢笑的同侪们已经失去了两人,身为师父的铁笛仙也没有。



他们俩仅仅只是站在地面上,仰望着天。



他们明白,那道雷并非从天上落下,而是地面向天唾弃般的叛逆雷击。



地面上的众人都不安地担心着倒地身亡的的同袍们,杀无生却只想着:“你们为何不看向这道雷?”



这里已经不存在光了。其他人什么都看不见。只剩下雷击的余韵化成黑影,开始冲破白色的天空。



“……你看见什么?杀无生。”



他听见了师父的问话。



“我看见巨大的树木,师父。”



“老朽也看见了。难得我们意见一致啊。”



说到巨大的树木,就会让他联想起师父的身形──那副天下无双的高大身躯。随着年岁渐老,彷佛益发抽长的身姿,令他想到古木,且不见一丝凋枯。过去大家曾半是苦笑地说:“要是放任他继续长下去,不晓得会长到哪里去?”这话听在杀无生耳中可一点也不像笑话。



在这场仪式的前一阵子开始,杀无生就因为对剑理的看法而与师父意见不合了。尽管他几乎一直都是无法反驳的那方,却认为不能明白的事情终究还是不能明白;无法相信的东西终究还是无法相信,于是顶撞了师父的教诲,自己摸索起自己的道路。



“天、地、人都以不同的角度在看待相同的东西。在天看来,这大概就只是单纯的黑渍;从大地来看,才看得出这是树木。但是啊,杀无生,在人看来,这又是什么?”



“要怎么做,才能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?”



“说什么傻话呢?仰着身子向上看就可以了。”



抬头仰望,从地面往天上延伸的黑影看起来更高大了。这时在杀无生的视线里,只看得见一道穿破白色天空、扩散开来的黑痕。裂开的天空在他眼前,让他透彻了“噬剑·裂天痕”这个名字。



然而这却是拥有此名的神诲魔械最后的一闪。



也是铁笛仙想教授给他的全部剑理。



以人身突破高远的天际。当时,巨大的雷鸣成了打碎天空的美丽玉音,神诲魔械的消灭,如同一场奥义的传授。并非将它封印,而是竭尽它的力量,那瞬间的光景胜过万人口传的教诲。



“可别说这份剑术、剑理是无敌的啊,杀无生,一定也有它行不通的对手,甚至它可能只是舍本逐末的方式。但是呢,杀无生,剑说穿了不过就是这样的存在,即使想找藉口把它装饰得再光采,它依旧只是用来杀人的道具。如果你光是满足于抵达这个境界,便只能成为这样的人。”



师父曾指着那把剑说:“它是个空壳。”虽然不知道它是怎样击退魔神的,但剑身上蕴含的力量已经全部散尽,沦落为一把又钝又难用的平凡刀剑。



以黑墨在白纸上绘出的巨树。



那就是过往威风的噬剑最后的末路。



它是杀无生所知唯一的神诲魔械。



但他一点也不想得到它,就算那是还留有完全威力的真品也一样,理由只有一个──其造型过于讲究锻造上的独特性,若要当作剑来使用,铁定相当难用。实际上,那已经不是当作剑来使用的东西,要是没了神仙的力量,就真的只是一般的装饰品了。



师父究竟想藉由这点传达些什么,他实在不明白。



他只觉得那不过是一把已经不能叫做剑,也失去了威力,只能作为装饰品的寒酸东西;但另一方面,他又想着这或许只是自己个人的价值观,若是真品的话,应该有很多人想要吧?甚至就算是赝品,可能还是有人想要,毕竟这世间已经没有魔神了。



因此,杀无生并不觉得四年一度的大会,能够定期提供神诲魔械的真品。那份奖品大概没什么价值,不过徒有形式罢了。而师父以前所拿到的奖品,说是空壳也不为过。



总而言之,在大会赢得胜利并受赐剑圣名讳,这就是剑技会的全部了,无论是谁一定都是这么想的,是以杀无生才会不解狩云霄的犯行。莫非这次大会所提供的奖品跟以往不同,是货真价实的神诲魔械吧?他脑中突然浮现这样的疑惑。



“……我个人认为,身为剑圣的‘鸣凤决杀’,腰间若能佩上神诲魔械真品,对你也是一桩美事。”



“这是当然的,锐眼穿杨的出现,证明这场剑技会更有赢取的价值了,可以这么说吧。”



“的确可以这么说。”



“我的剑乃是天下无双,我一直如此信仰着。”



“我也认同这点哦,杀无生。”



“听你这么一说,我更有把握了,掠。”



“……总之,在现在这种情况下,大会若打算继续举行,我认为反而省事。”



“是因为循环赛很麻烦吧,更别说还有三十个人以上。”



“我询问了主办方,他们表示本届大会将要改成淘汰赛。”



“我求之不得。”



“……我呢,无生,希望你能在人生的另一面,找到不同的真理。”



“我知道,我一定会找到的。”



“但对手可是通过了首关试炼,足以以一抵百的强者们。”



“你的意思是我会败给他们吗?”



“不,你会赢到最后,成为唯一一个用自己的双脚站到最后的人,我相信。”



“然后腰间佩上神诲魔械,是吗?”



“神诲魔械与霸者剑圣最是相配,用来净化被诅咒的杀无生此人,不也很适合吗?”



杀无生吐出深长一息。



他想,自己所厌倦的人生或许能有所改变。



这个念头,让他正面迎上掠风窃尘的视线,然后以双臂拥抱住他。他想,在自己从小到大不被爱着的人生中,可以让他毫不踌躇地称为好友的,就是掠风窃尘了。此时光是忍住泪水,便已经竭尽他的全力。



“感谢你,掠,我会赢下这次的比赛的。”



“当然了,站到最后的绝对会是你,对此我可是毫不怀疑呢。”



接受杀无生拥抱的掠风窃尘,嘴边还残留着烟管散出的紫烟。



而他的左手,一直牢牢握着那把制作精致的烟管。







杀无生实质上第一场比赛的对手,名为残凶。



直到比赛开始前,对手的姓名、流派都没有传出来。尽管被锐眼穿杨射杀得零零落落,大会的宗旨依旧丝毫不退让。



“……那是谁?”



杀无生看着对手问道。对方顶着一头无数辫子的发型。



“好像是玄鬼宗的一员。”



“……那是什么?”



“是个流派,代表的参赛者就是他吧。”



“玄鬼宗的残凶吗?”



相当有实力。



杀无生一眼就判断出来了,但仍不及自己。不过这也只是从外表推算回去的主观臆测罢了,这个叫残凶的家伙,行动未必不会出乎他意料之外。



按理说,就算不择手段,参赛者也会尽可能调查各个流派并采取对策,在一听到流派名称就马上知悉其特征的状态下才来参赛。但杀无生不喜欢这种做法,向来都是如此,今后也会一以贯之吧。毕竟拙劣的猜测,极有可能会让自己送命。



透过亲眼一见进行判断,并在一招都还没交手的情况下看透对方。



这才是杀无生的实战,也因此他心情格外激动。



以往,这份激动总会变成失望,他希望这次不一样。



“……这个玄鬼宗的残凶应该满能打的。”



“毕竟他也是代表一个剑派而站在这里的。”



“嗯。”



杀无生将手抵在下巴上思考。这里是竞技场,是没有高低差、盖得平平整整的一块圆形场地,高大的城壁包围住四周,城壁里建有休息室。



参赛者在这里较量剑技,然后会有一方落败。自己会输吗?杀无生暗自想着,不过这份假设随即便在心里消散无踪了。



“掠,我是天下无双的,对吧?”



他不断对自己说,也听别人对自己说,这使杀无生觉得自己的实力又增强了一分。从以前独自四处挑战道馆时开始,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,只要让自己听了这些骄矜自喜的话,内心就能沉静下来。



“我敢保证你是。”



“……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,也更有把握了。”



从可靠的好友口中说出的话,让他更加笃定。



就算来自别人的肯定并非冷静客观的评价,而是单纯的鼓励,他的内心也会豁然明朗,更加坚定自信,这三年来他才察觉到这件事。



铜锣敲响,揭开了比赛。杀无生与残凶逐步走近彼此。距离还很远,谁都没有拔剑。



“无生。”



“什么事?”



“像根柔软的柳枝一样导开攻击,让对方先出手吧。”



“掠。”



“什么事?”



“你的建议常常都太暧昧了,靠不住。”



杀无生一笑置之地说着,早残凶一步走到竞技场中央,没摆出什么柔软或刚硬的姿态。掠风窃尘的建议,杀无生只当是个不懂剑的人所说的玩笑,一眨眼就忘了。在剑的对峙中,无须言语。



杀无生以左手拔出背上的一支剑。



残凶则把右手藏在背后。



若是暗杀,杀无生一定能取下残凶的首级。谁都有疏忽大意的时候,只要抓准时机,不管对方是谁,都可以趁其不备取下人头。但这是面对面的正经对决,是彼此都使出全力的对峙。



残凶的右手缩藏在背后,左手握着剑。



藏起了右手,只剩半身的残凶将剑高举于顶。最好的应对方式是双手各握着剑,但杀无生仍有所保留,只以左手执剑之姿,继续逼近残凶。彼此距离已近得足以数出对方的睫毛。



“……你不会让我失望吧?玄鬼宗的残凶。”



两人距离近得连低语都听得一清二楚,只是剑锋还碰不到彼此。



“我等乃是将此身奉献给剑,将此命交托给魔主之辈。”



残凶的声音掠过杀无生耳畔。



“顶着一门一宗的名号站在这里的我,不会让你感到无趣的。”



“是吗,那太好了。我乃杀无生,流派已经忘了。”



“杀无生……这个名字我听过很多次。我也知道只要能杀了你,自己便算得上是个英雄好汉了。”



“真是不巧,我从今天起要舍弃杀无生此名了。”



“哦?那你之后要叫做什么?”



“鸣凤决杀!”



杀无生左手执剑朝前砍去。他先出手了,无视掠风窃尘给他的建议,抢先一口气冲入战圈。他觉得去猜想残凶把右手藏在背后究竟有什么花招,不过是白费时间,无论对方耍什么技俩,只要抢得先机、先发制人,来个必杀一击就够了。



听不见凤鸟的鸣声。



凤鸟不鸣的话,就由他让来它鸣叫好了。



只要以剑尖刺入凤凰的尾部,不管它愿不愿意都会鸣叫,所以要先发制人。而先发制人带来的,将是杀无生的完全胜利。



但这个叫残凶的男人也不是省油的灯。



他毕竟是代表了一门一派而站在此处的。



杀无生左手执剑一个横砍,他同样以左手的剑挡下,并导开了攻击。



钢与钢彼此碰撞、彼此敲响,火花的气味比起烟尘更尖锐地刺入两人的鼻孔。



一模一样。



杀无生如此想着。与击落锐眼穿杨箭矢的瞬间感觉一模一样,这样一来,胜利毫无疑问的将属于自己。唯一让他在意的,只有残凶藏在背后的右手。但只要不理它,不断压制再压制、追击再追击,就没问题了。



杀无生以左手连出三招。残凶虽然全躲开了,但也往后退了一步。



就用这个气势突破到底吧!



我的名字将不再是杀无生。



而是鸣凤决杀!



为了打响好友所赐予自己的名号,杀无生左手的剑不断攻向残凶。就算对方能顺利躲开,杀无生心里也早就笃定残凶将会落败。他甚至心想:“你这种人竟然也敢站在我面前?这里可是只有被选中者才能站上来的剑技会会场。残凶的对手若是别人就算了,但要执剑站在我鸣凤决杀面前,我绝不允许。”



就在即将决定胜败的一击被残凶躲开的瞬间,杀无生想起了掠风窃尘的建议。



保持柳枝般的姿态迎击。



杀无生心里开始疑惑。观残凶如今举止,彷佛对方才是得到这个建议的人,这个疑惑让他在连击的攻势中放慢下来。



残凶露出了藏起的右手。



杀无生无视他的动作,一剑横扫。由于他太过警戒那只右手,剑尖虽然构到了,却砍得太浅,没有割到他的颈子,只在他脸上像手指划过般留下了一横伤痕。



紧接着,残凶的右拳重击杀无生腹部,将他打飞。



杀无生切身感受到自己身上受了一击,这还是多年来头一回。尽管他并没有被这一拳打得起不了身,但那确实是力劲饱满的一拳,比起被殴打,他方才的感觉更像是被弹开。对杀无生来说,这内劲确实不差,所以才被残凶乘隙而入,给了对方这个机会。



小看他了……被狠狠摆了一道。他不由得苦笑着自己的大意。



残凶左手的剑向杀无生探来。



他看见残凶满脸鲜血,自己则毫发无伤。残凶的鼻骨及脸部都被横向割出伤口,杀无生一边掌握着眼前状况,然后心里想像着对远方的掠风窃尘说:“我很明白状况,所以不要担心”。



他很明白。



杀无生已经完全掌握了残凶的剑法。



虽然有点小看了对方,但也仅只于此,自己数得出来的失误不过只有一两处。



锐利突刺出的剑上,立着杀无生的脚尖。杀无生于空中回旋舞转了一圈后,在剑上展现了完美的落地。



“残凶。”



只有对对手心怀敬意时,杀无生才会直呼他的名。



“很可惜,再三招就要结束了。”



“开什么玩笑!”



“你看不出来吗?看不出来的话,就是你太不成火候了,让我来教教你剑理吧。”



“我一直在魔主身边磨练这身剑艺,竟然被你说不成火候,还要向你求教,岂有此理!”



自剑上一蹬跃下的杀无生,马上放出第一招,接着追击第二招。



“我可不知道什么魔主。残凶,以谁为师,就要杀了谁,若你不这么想,便一辈子都超越不了师父。就是因为你没有这个念头,我才会说你不成火候。”



“住嘴!”



“单凭言语上的交锋把对方逼到绝境,我的好友可是教了我不少啊。”



杀无生唇畔自然而然地浮出微笑。



他能赢!确保胜利的一剑从空中劈下,这剑足以把残凶的头盖骨剖成两半。



杀无生翻转身子,飞舞般的剑势从天灵劈落,此时,彼此的位置宛如反转了。杀无生的身躯在空中往下砍,从对方看来,虽是自头顶而至;然而由己方看去,却是朝天的一斩。



这是杀无生学过的一式剑法,叫做“玄天琅音”。这上天降罚的一剑,宛如一道雷击,出招者双足不落地,将此身交付给天,藉着空中回旋翻转的力道,一刀把对手迎头砍成两半。而残凶竟敢对抗这道天雷。



有实力──作此判断的杀无生并没有看错。他这辈子遇过能对抗玄天琅音这一式的人,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。



这寥寥无几的人之中,又多了一个。



就是残凶。



有实力,又具盛名。然而杀无生的注意力,早已落到有这种程度的男人所敬畏的魔主身上。



“……魔主的教诲绝对不会有错!”



残凶大喊一声,阻挡住由上逼来的致命一击,亦即是杀无生所预告要终结一切的第三招。为了横剑格挡杀无生劈落的一击,他不只以左手握住刀柄,更不得不以右手抓住刀身。无须说明,他的右手早已因抓住刀身而渗流出血来。



杀无生使出极致之力,灌注于剑身上。他没道理在此退却,只要竭尽全力压制下去,就能结束一切,他也认为应该这样做。残凶脸上沾满了血,眼睛下方被割出一道伤口,但并非影响视线的伤。



残凶还能战。



所以这第三招,杀无生更想用尽全力,必须结束一切。毕竟实力的差距,偶尔也会因为齿轮咬合的差错而被轻易颠覆,杀无生曾切身体验过。



残凶以双手握住刀身,抵挡玄天琅音剑式中,左手由上而下的拔剑突击。



杀无生将右手伸向身后所背着的另一把剑。残凶用上双手的力量,勉强抵住了杀无生以单手施力的剑式,若要攻克他,只需以空着的右手拔出鞘中的剑就可以了。对方已无余裕再抵抗另一把剑。虽然比预估多了一招,但终结就是终结,残凶再也没有逆转的机会。杀无生左手所凝聚的劲势不会给他机会逆转。杀了他,结束这一切,就跟以往一样。这个名为杀无生的凶神恶煞,将会名副其实地杀了对手,与他对战的人,没有一个能存活下来。



但是如此一来……



杀无生心中产生了这个迟疑,凝聚于左手的力量不自觉松懈了下来。



在牢牢压制住残凶的剑势中,出现了一丝空隙。



我不就是想改变自己,也从好友掠风窃尘那里得到了改变的机会,才会来到这里的吗?要是就这么杀害了这个代表某流派、叫做残凶的人,我不就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吗?杀无生的心中突然涌现一股不协调感。



“杀无生……不,鸣凤决杀,我有话要说。”



“……既是临终的遗言,一听又何妨呢?”



“不,不是的。你或许不情愿,但我想‘投降’。”



“太可笑了吧,残凶,现在要是认输,便没有下一场了,你只能被淘汰。”



“我知道,我宁可接受这份屈辱。”



“残凶,我承认你有一定的实力,这样的你为何愿意接受如此屈辱?”



残凶转过脸,注视着抓住刀身的右手,手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,并非刀剑造成,而是箭矢所伤。



“……锐眼穿杨的箭吗?”



“我没能挡下,伤了右手,藏在背后并不是有什么圈套,只是一面隐藏伤势,一面让你疑心的苦肉计。没想到从第一招起,你就一招比一招快地攻过来。想来,我在一开始就输了。”



残凶这番话也有可能是陷阱。



杀无生并没有松懈,反而在听了他的苦衷后,更加重左手力道,继续往下压制。残凶跪下了单膝。杀了他,右手不需拔剑,也能砍下去。



“……我认输,杀无生。”



“这样好吗,残凶?”



“我的右手不在万全状态,就算与人交战,也会送命。但这不是我所满意的下场,纵使落败,也要在找不到任何藉口的状态下落败……你明白吗?杀无生。不明白的话就算了,就这样斩杀我吧。”



胜败已定。



这个叫残凶的家伙,不可能再有战胜杀无生的机会。残凶表态投降,面对这种提议,以前的杀无生只会嗤之以鼻,然后无视地杀了对方。但杀无生希望自己不再是杀无生,而是成为鸣凤决杀,重获新生。



“叫吧!朝着全天下人、朝着天涯海角,大声宣扬自己的失败吧!”



“我不在乎,但这样你就能接受了吗?”



“我是凭剑技胜利的,就算面对负伤的对手也一样。本来无论在什么时候、什么状态下,都会遇上战斗并分出胜负。假设是我负伤并因此战败了,我会接受这一切;同样的,我在这种情况下也会接受胜利。”



残凶脸上浮现笑容,那是嘲弄自己的笑、是自虐的笑。



“……我原本也是用双刀,跟你一样,鸣凤决杀。”



“哦?真希望哪天能有机会拜见。”



“那么,我就先在此退出比赛了。没能让你对我使出双剑,真是遗憾。”



这里不是拚个你死我活的地方,而是较量剑技之地。



这无疑是杀无生曾经身处的世界,也是近几年来他所遗忘的世界。



在残凶高声呼出自己投降的前几刻,杀无生收了剑。别说这几年,就连以前在练习场上,都不可能见到这种情景。不过即使残凶此时出其不意地偷袭而来,杀无生也有办法应付吧。



在大会宣告胜者为“鸣凤决杀”时,杀无生的脸颊微微动了,虽然只有一下子,但方才的他确实笑了。他感觉到杀无生这个被诅咒的名字,哪怕只有一点点,自己也确实将它抹除了,他的笑容,是纯粹的欢喜。



但是还不够,要真正摆脱这个名字仍得花上时间,他相当明白这点。不过在喜悦中稍稍陶醉一下应该也没关系吧。



现场没有祝福与欢呼,这并不是什么表演,也没有观众,毕竟这里不是那样的舞台。



杀无生本来对这些并不感兴趣,但脑海中还是闪过了想听听掌声的念头。自己不再只是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杀无生,而是受人景仰、欢迎的鸣凤决杀,他不禁想像着这种可能性。



掠风窃尘正在等着他。



“……距离你口中的‘正派’是不是稍微接近了一点呢?”



“干得漂亮!但是我提醒过你,要像柳一样吧?”



“就算是柳树,树干也是又硬又粗的。而且我在收剑时有点紧张,我开始发现‘只要杀了对方就能安心’,或许也是一种怯懦的表现。”



“迂腐的礼节只是傲慢,而你所表现的礼节,恰恰是气度。”



“但不管怎么说,这么做倒是挺刺激的。”



剑锋交错,却没有人丧命──对某些人来说,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。但杀无生过去一直处在完全相反的价值观与人生中穷究他的剑道,并因此领悟了一个真理。如今,杀无生认为自己又将再度得到一个不同的真理。



一个若没有掠风窃尘,自己大概永远追寻不到的真理。



与这个男人同行之后才发现的答案,宛如寒空下生起的篝火,虽然目前仍只是散着枭袅薄烟的小小火种,但他相信,总有一天它会成为足以焚尽杀无生此名的熊熊大火。



他居然相信了。







掠风窃尘以右手指尖玩转着钢矢。



被杀无生所击落的箭虽然丢弃了,但插在壁上的那支就一直这么放着。回到休息室后,在墙边开始抽起烟管的掠风窃尘忽然想把玩些什么,于是以右手拔起了壁上的箭。



看见这幕,杀无生有点惊叹。



“……掠,你的臂力还满大的嘛。”



“哪里,其实没用什么力。这东西跟锁头一样,用蛮力来撬开锁可不是盗贼该做的事,熟练的话,简简单单就能拔出来了。”



用力的话倒也不是拔不出来,虽说是钢铁所制,但比起来让这箭矢插入石壁才是比较困难的。而要将它拔出来,大概就像掠风窃尘所说的,其中有些诀窍吧。杀无生想,换作是自己,大概想都不想就会直接用蛮力把它硬拔出来了。



但这样一来,箭矢就会弯折了,至少不能用来再射一次。



杀无生望眼看去,发现掠风窃尘所拔出的箭矢完全没有一点弯折。尽管将这箭贯入壁中的锐眼穿杨功夫的确了得,但能完全不折损箭矢就将它拔出的掠风窃尘,手法之精巧同样绝非寻常。



钢矢在他的指尖来回转动,也丝毫不见倾斜。



“……这种箭矢突然射进来,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吓人啊。”



“你即将成为闻名天下的鸣凤决杀,现在竟然会怕一支箭?”



“我很清楚那支箭相当危险,但倒不至于要抱头鼠窜就是了。”



“假设哪天得对上这种箭的话呢?”



“你是说像锐眼穿杨这样的对手吗?那就先把距离缩短吧。”



那是足以射穿千里的箭矢,离得越远一定越不利,对方只要能继续保持距离,就称得上是无人能敌了。



“但他的连射可是让人近不了身的。实际上,还没人来得及阻止,他就射了四十支箭,我想连要靠近都很难吧。”



“可以用流星步。”



“原来如此。”



使用内力进行高速移动的方式,称作流星步,发招时看起来就像成了一道流星的光芒,一步接着一步,在瞬间内脚步就能移动到好几里外。这一步可是流星步的基础,也是流星步的极致,要大幅度地移动没有问题,但若要小幅度地接近则不太容易。



要以流星步奔驰千里,只要调息跟得上就能做到。



但若只打算移动一尺,却是极度困难的事。



因为这是让人用在瞬间跨越长距离的方法,就连自认已经炉火纯青的杀无生想以流星步踏出一歩,都有可能不小心飞越这个剑技会会场。但若在距离越长,对手越有优势的情况下,便有使用流星步的价值。



其他对抗锐眼穿杨的手段,杀无生想不到。



“……但是,我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机会对上锐眼穿杨。”



“你变得温和许多了呢,无生。”



“什么意思?”



“你可是被那箭瞄准了哦。朝我射来的那支因为刚好射偏了,放过对方也无妨;但你该不会忘了应该要报那一箭之仇吧?”



“嗯……说实话,我忘了。”



“真是的,你啊,永远只看得到眼前的事,一专心起来就看不见别的了。”



“计谋什么的,不符合我的个性。”



“这不叫计谋吧。”



掠风窃尘讶异地从口中吐散出紫烟,右手仍把玩着钢矢。



若是平时走在路上却无故被狙击,杀无生当然不会放过对方,但他这时的心思全在剑技会上了。如掠风窃尘所言,杀无生只要开始思考一件事,就会忘了其他事,这是他的习性;更正确地来说,他的专注力从没有分散过。正因为如此,他的剑艺才能这么高超吧。



“反正被狙击的不只我一个人,剑技会本身也被搞得乱七八糟,在轮到我操心之前,主办者们就会赌上颜面去追捕锐眼穿杨了才对。所以我被箭矢狙击的事,就忘了吧。”



第一轮战败后,为了泄愤而狙击所有参赛者,这件事听起来虽然荒唐,但应该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了。况且剑技会的主办单位也不是废物,更不是一群尸位素餐的饭桶。



虽然不知道锐眼穿杨会有什么下场,但至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。



就算他真的来了,而且再做出一样的事,杀无生有自信这次一定可以滴汗不流地击落他的箭。第一次遭遇时虽然觉得难缠,但第二次的话,他一定应付得了。



“……不过对方应该也知道自己是闻名武林的弓箭高手,我不认为他不会预先准备近距离的战斗方式。”



“你会不会太执着于这个话题了,掠?”



“哪会,这种话题不是很有趣吗?而且也未必不会遇到。”



“我又不是要对上弓箭,不把心思放在拿剑的对手上可不行。”



“听你说成这样,我做了什么坏事吗?”



“像你这种不拿剑的人才能轻松说出这种话。你自己也用用剑吧,不然我若开了道场,你也可以来当我的首席弟子。”



“……就算不奉上谢礼,你也愿意教我吗?鸣凤师父。”



“不,想到要被你这么叫,我就不想收你为徒了。”



尽管仍有余裕开玩笑,但杀无生并不打算毫无准备,到了场上再临机发挥。他看起来虽然放松,但全身肌肉反而绷得很紧,几乎要轧轧作响。接下来的对手是谁,他当然也不知道。



不只如此,哪个流派的谁,或是江湖上以武艺自矜的那些人之中有多少人活下来、多少人继续参加,这些消息甚至都没有传出来。大会本来预计要打上一个月的循环赛,但眼下只要战况没有过于陷入胶着,恐怕在日落之前就能结束赛事了。杀无生虽然不懂到了这种地步还要执着于什么规则,但他终究只是个参赛者,临时制定的规定仍旧是规定,必须遵守。



得在这种情况下做好准备才行。且他假设留下来的对手里,不会再有人带着弓来。



复习一次方才跟残凶的一战,反而有用多了。对方巧妙利用了右手不能用的状况,战斗中的直觉也很灵敏,若他能灵活运用双手,反而容易对付也说不定。



残凶说他来自玄鬼宗,是众多流派中的一个吧。



那是使用双刀的流派吗?还是只有残凶的武器是双刀?有些以修习外劲为主的流派,剑的形体常常只是做做样子,就算同门同派,所用的武器不同也不是什么很罕见的事,也因此大会才会禁止使用外劲。



不过是同为人类所使出的剑技,只要自身具备堪称真理的技艺,便足以应付对手,也能预测对手攻势,除非对方长了九只手臂,或者下半身是马,这当然另当别论。但倒也不能纯粹当作笑话来看,毕竟连弓箭都来参加了,尽管毫无道理,但杀无生也认了。



再说魔族、妖族一类也未必不会混进来。不过外表与人类相异的对手,根本上来说动作就不一样了,若按照计画摆出备战姿态,反而会让自己吃鳖,那种时候还不如什么都别想。



杀无生反覆再反覆地在脑海里反刍着各式各样的情况。



气力变得充足,心情也高昂了起来。说到底,杀无生还是喜欢剑技的。而能让他完全发挥剑技的所在,就是这里。



掠风窃尘百无聊赖地在墙边抽着烟管,手中还把玩着箭矢,偶尔假装要用手中的箭丢向杀无生,想找机会跟他说话。杀无生只有思考到一个段落时才会回应,露出有点被吓到的表情。



“……掠,说实话,我很感谢你。”



“这种话等获得优胜后再说比较有气氛吧。”



“不,我开始认为就算最后没有得到优胜,这样也已经很好了,甚至觉得要是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对方,认输也无妨。这样一来,既没有人送命,又能再继续修行,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。”



“才一战就让你领悟了这么多吗?”



“不,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训练,可以说是找回初衷了吧。”



“曾经说出‘挑战道馆才是剑客该为之事’的那张嘴,居然会讲出这种话,真是难以置信啊。”



“大概是因为挑战道馆赚不了什么钱吧,毕竟只要牵涉到金钱跟人情,什么都会走样。其实我还是一直觉得,我若要继续当个剑客,大概只能替人做事,或是受雇杀人。”



“所以我说开个道场不就好了嘛。”



“这不会太早吗?就算得到优胜、被人称作剑圣也一样,开了道场不就等于退隐了吗?”



“那你打算做什么?无生。”



“我想暂时继续当你的保镳再一面思考,掠。”



“你还打算靠着我的钱袋混日子啊?”



“哪有,如果得到优胜,旅费就暂时不用麻烦你了。”



“什么嘛,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把奖金送给我呢。”



“你想要的话,也不是不能给,毕竟受了你这么多的照顾。”



“不过真要说起来,我比较想得到一把神诲魔械就是了。”



“你?那可是剑客在拿的。”



“那你要把你那双剑的其中一把换掉吗?”



“这样就不成对了。要是哪天开了道场,神诲魔械很适合用来当摆饰吧。”



“你拿到的多半是分不清真伪的东西哦。”



“没关系,反正只是摆饰,我要用的只有这对双剑。”



“……这样平白多了一件行李,路上该怎么办呐。”



“不好意思,我会自己照料的。”



“喂喂,别给我把神诲魔械当作捡回来的猫猫狗狗一样,那要是卖出去,可是能赚一大笔钱呢!想要它的奇珍爱好者可多着了,其中有些人家里的黄金可是多到人手都搬不了的。”



就算这么形容,杀无生还是无法想像。他对钱的感觉很不敏锐,尽管没有经历过奢华的日子,却也不曾太过贫穷,偶尔还会有人因为太害怕他而给他一大笔钱,因而更加深了这份迟钝。



杀无生确实也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一面。



想要以剑立身之辈多少都是这种人,至于不归类于此辈者,若不是过着被称作“师父”的人生,就是沦为令人闻风丧胆的盗贼。所幸杀无生两者皆非,他虽然会挑战并杀害所遇到的对手,但不曾翻找尸体身上的钱袋。尽管如此,他的名号仍是伴随着畏惧为人所知。



他没有想过要洗刷污名,说起来,他也不觉得这是个污名。自己的名字其实是个散发着危险氛围的文字组合,杀无生对此的反应显得相当迟钝,是掠风窃尘让他重新意识到这件事的。



“……话说回来,掠,你没想过要金盆洗手、不再当盗贼吗?”



“这是要回敬我吗?饶了我吧,盗贼跟剑客不一样,又没什么获得名誉的机会。再说了,一旦有人叫你放下剑、脚踏实地工作,你就会做吗?这是一样的道理啦,一样的。”



“但是岁数大了之后,手指总有一天也会钝的吧。”



“这点你也一样啊。”



“这么说确实也是。但你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?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了。”



“让我继续生存下去的目标与乐趣不过是刹那的存在罢了,毕竟只有闯过一关又一关能使我觉得快乐。”



“然后破解谁的金库,偷走里面的东西。”



“撬开别人的锁,偷窥里面的东西,很有趣哦。”



“虽然我不太懂,但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。听了你的话之后,我忽然觉得挑战道馆不那么有趣了,所以才会来到这里,没想到至今为止都还挺开心的。”



“别用过去式嘛,不是还有好几场要比吗?也还没获得优胜。”



“这样也很有乐趣啊。”



“要是你觉得有趣,当初说服你也算是值得了。”



掠风窃尘以右手旋转着钢矢,发出声音,再度做出要丢向杀无生的动作。杀无生觉得他又来了,未加理会,没想到这次真的丢了过来。虽然投掷的弧线是像山一般的弯弧,但刃器毕竟还是刃器,对于正在准备比赛的人,就算想开玩笑也该知道分寸。杀无生正准备好好对掠风窃尘说个教,轻松地用左手接住箭矢,却顿时哑口无言。



箭已经不是箭了。杀无生明明看到丢过来的是钢做的箭矢,然而左手所抓着的,却是一把竹子做的横笛。



掠风窃尘替烟管重新换上菸草。



杀无生凝视着左手掌中的横笛。



“……什么时候变的?”



“我只是想让你见识见识以盗贼为生的乐趣之一啊。”



“完全看不出来是怎么变的。”



“要是让你看出来了,我的饭碗就要不保了。”



“要把箭变成笛子,不是连材质都不一样吗?”



“我光是看着你那张讶异的脸就觉得愉悦,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,反正你看起来有点心烦意乱,我也闲着没事。不知道能不能听你用那支笛子吹奏一曲呢,鸣凤师父?”



杀无生确实懂音律,是作为剑道修行的一环所学的。师父曾说,乐曲跟剑的步法是相似的东西,节拍的掌握是一样的,步法节奏若能与打动人心的精湛乐曲相合,手中的剑自然能够贯穿对手的胸膛。



这是师父过去的教诲。



确实如师父所言。但杀无生不确定自己是否曾告诉过掠风窃尘他懂得音乐,可能是喝醉的时候顺口说的吧?至少跟掠风窃尘相处的这三年内,他不记得自己演奏过任何乐曲。



杀无生盯着那把横笛看了一会。



“……应该不是粗糙的二流品吧?我可是很挑乐器的。”



“毕竟是一流弓手射出的一流箭矢所制造出来的,要是变成了连二流都不如的东西,就代表我的钻研还远远不足了吧?”



“试试看吧。”



“请务必一试。”



杀无生将横笛放到嘴边,将吐息注入,接着又吸了进来。气息的运用也与剑技有异曲同工之妙,笛子在这点上尤其显着,与剑的好坏一样,杀无生也能马上看出笛子的好坏。



尤其杀无生所师从的流派,把音乐看得跟剑术的锻练同样重要,要他们学习旋律、音阶和音程,让人不禁怀疑是打算让弟子们成为乐者吗?而只有在注意到这些与剑理相通时,才算是学到了一点本领,相当不可思议。



这个一流赝品发出了美妙的音色。



杀无生只是吹奏了一拍,便觉得要被自己吹出的音色给夺去心神。



那是能窜入人心空隙的音色,美妙的同时也很危险。



这把魔性之笛所奏出的音色,足以让听者松懈、沉醉,变得毫无防备,任由音律操弄,随之起舞,但这也正是它身为一流乐器的证明。虽然俗话说“善书者不挑笔”,但最后大家还是会讲究笔的品质,并非任何一枝笔都可以。而这把笛子无疑是与能手相配的逸品,是掠风窃尘用钢矢制作而成的,甚至完全没让杀无生察觉,就交到了他的手上。



杀无生应该要为此感到恐惧。



然而,他生来就与恐惧无缘,从不知恐惧为何物。



杀无生陶醉其中,浑然不知他所奏出的乐音乃是死亡的舞曲。掠风窃尘对此似乎极为欢快,一面相当享受地抽着更换过菸草的烟管,一面心满意足地望着这样的杀无生。







第二战、第三战,杀无生都稳妥地取得了胜利。



两战的对手皆不如残凶。晋级上来的人居然比右手被箭矢射穿的残凶还不如,本身就已经够不可思议了,且两人的动作迟缓,更看不出能击落锐眼穿杨的箭矢,只能解释为这两人不过是刚好都没被射中罢了。



杀无生甚至心想,一开始就先对上残凶实在是太好了。虽然他敢说残凶比不上自己,自己的实力凌驾在他之上,但残凶确实是名好手。而第二战、第三战,杀无生都自己收了剑,并没有夺走对手的性命。



若是以往,他会觉得连杀都不杀,应该是很瞧不起对方的行为吧。



但现在的杀无生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。



接受对手的认输,精益求精后再次挑战就好了──他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心境。这种高手名家的心境不只与“鸣凤决杀”此名最是相衬,也让他感觉稍微摆脱了“杀无生”这个被诅咒的名字。



杀无生在那里看见了光明。



在充斥着浓稠血色的黑暗人生中,突然照进一道眩目光芒。



他深信此时此地,便是能改变他生来只伴随着邪鸟、鬼鸟嘈嘈鸣叫的人生转机。在这里、在这个场合、在这次的大会上,他就能够舍弃“杀无生”这个名字,重获新生。



至于之后打算做些什么,他连想都没有想过。



他单纯只想以鸣凤决杀而非杀无生的身分,待在掠风窃尘身旁。他是替杀无生黑暗又血腥的人生中带来唯一一道光辉的朋友,因此杀无生从不吝惜对他的感谢。



上天赋予杀无生此身此命,让他杀了母亲、杀了产婆,更杀了无数的人。



甚至让他受到父亲疏远、诅咒、抛弃,最后连姓都没给他。



他顶着一个根本就是诅咒的名字,在东离活到现在。一直以来,他夺走无数人命,只为印证自己的本领,是掠风窃尘将这些全都涂上了崭新的色彩。是那个男人,是那个叫做掠风窃尘的盗贼,照亮了他蒙昧的人生。



杀无生挥舞着双剑。



他持续舞着。



无论对手是谁,他都不怕,也不会为之震慑。他紧握在手的双剑甚至不含内劲,仅仅靠着剑法的术理,杀无生就一路赢了上来。那对双剑的剑法宛如音符般乘歌奏曲,并把对手压制得体无完肤,使其降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