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杀无生篇(2 / 2)


他止不住内心的激昂澎湃。



我的剑乃是天下无双──他有种可毫无忌讳地这么说的充实感。



他所握的再也不是隐于黑暗、收敛声音、以步伐测量所需距离的暗杀之剑,而是堂堂正正、直面交锋的剑术较量,他是凭藉于此赢上来的。杀无生感觉自己现正处在幸福、祝福与赞赏之中,这并非曲解、不是误会,更不是得意忘形,而是旁人也能理解并肯定的状况,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。



第二战,对手使用的是锁镰,分铜锁上被内劲灌入了火焰的力量,比起直接砸过来,对方更擅长先将它甩到对手背后,再往前一扯这种烦人的攻击方式。但观察过情况后,不过是个两招就能结束的对手。



第三战,对手使用的是像晒衣杆那么长的一把剑。



疾速旋转的剑发出刺耳的高亢声音,朝杀无生进逼而来,攻击的同时也能替自己防守,拥有无限可能的剑刃,看来是套攻防一体的术理。但杀无生只觉得“攻防一体”这概念很令人苦笑。



要攻击还是防守?决定一个吧。



想两者同时进行,未免过于贪婪天真,要是真的能够做到,所有人都没必要苦练了,正因为做不到,大家才要持续修习。无论搬出什么歪理来解释,实际一出剑交战,挂在嘴上的道理就都没用了。



一招,杀无生只用一招,便打退了第三战的对手。



只用一招,就完全否定了对方的剑理剑法。



所谓攻防一体,不过就是攻击与防守都表现得毫不入流,才勉强成立的理念。



“……真是难看啊。”



这话绝非得意忘形,也不是傲慢,更不是过分自信,而是杀无生情不自禁的肺腑之言。大家是不是都太过于依赖外劲,反倒怠惰了剑技本身的钻研,被这股更强、也更好参透的力量牵着鼻子走了。



杀无生也会使用劲。他认为若是解除了使用外劲的限制,无论自己的对手是谁、会释放出怎样的劲力,反而能在真正以剑技交锋前一刻就分出胜败了。这个想法,没有丝毫偏差与错误。



因为他是无敌的。



在今天、在这里,只有杀无生才是无双的剑豪。



不管是谁挥着什么武器、使出什么招式,都碰不到杀无生。



──只有我。



──只有我才是最强的。无双,天下唯一。天上天下,唯我独尊。



杀无生的剑,远远胜过了其他人,让他胆敢毫无忌讳地如此自称。而对于这样的自己,接受了对方认输的自己,竟然能留下对手性命的自己,他陶醉万分,沉浸在愉悦之中。



他从未想过比试竟然是这么愉悦的一件事。



无关生死、金钱、人情羁绊,只是单纯的竞争剑技,然后赢得胜利。



实在太开心了。



他竟然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这种地方。感谢让自己知道这里的掠风窃尘,现在的他既不想要奖金,也不想要神诲魔械了,若掠风窃尘想要就给他吧;若他不要,杀无生也能毫无犹豫地丢弃。



虽然不知道还要对战几场才能得到胜利,但不管面对多少场、多少人、对手是谁,杀无生都会打败对方,然后重新站在师父面前质问他:“我的剑配不配得上剑圣头衔?”不,是要向他宣告:“我就是剑圣!”



他将终结谁也无法打败的剑圣·铁笛仙,并以此打响“鸣凤决杀”的名号。



这一刻,比杀无生预期来得还要早。



不,应该说已经到了。曾几何时,杀无生已经站在能够质问师父的地方。



比起自己身在此处的理由,起先他更不明白对方身在此处的原因,也没发现这就是决胜战,因为大会一切消息都没传来。



“……我以为还需要再战好几场的,掠。”



“应该是这样没错。”



“那么,为何那人站在那里?”



“嗯,不知道这是决赛还是颁奖仪式,你等等直接问问本人如何?毕竟我也没办法解释这场战斗是怎么回事。”



眼看终于进到了决赛,这当然可以归结于杀无生剑艺本身的精湛。然而决胜之战,最后的关键一战,他却跟初次看到锐眼穿杨那支天外飞来的箭矢一样,流出了冷汗。



对手用的是双剑。



姿态跟杀无生一样。



一身不凡霸气的剑圣·铁笛仙,为了与他决战而站在这里。过去曾经捡回他、将他养育成人并加以教诲的师父身上,已经感觉不到任何还想指导自己的意图,杀无生更不认为对方是来祝福自己的。



那是杀气。站在眼前的铁笛仙是杀意与憎恶的化身,那无疑是打算赌上性命以剑锋对决的气魄,杀无生自己在与他人对决时,也常怀着这种执念。



但为何是现在?



难道这是剑技会的惯例吗?尽管他诧异不已,但就算问了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吧。



过去,杀无生曾经跟这个受诅咒的名字一起被抛弃,伴随写着“能不能替我杀了这个恶鬼罗刹转世”的信,一起被丢在铁笛仙的道场前。



“剑圣”──在这四年一度的大会上,铁笛仙一直独享着这个称号,它代表了东离最强剑豪,由他拥有剑圣头衔,没有人会有意见,他就是这样无与伦比的存在。



他是过去教导杀无生剑理、剑法的师父。



──铁笛仙。



这是他必须打倒的对手名号。



也是拥有剑圣高名的人。



“……掠。”



“怎么了吗?”



“我为什么发抖?”



“该不会是临阵前的精神抖擞吧?无论如何,荣誉荣耀就在眼前了,伸手可及。”



“但我正在发抖。”



“是觉得害怕吗?”



“我不管跟谁交战,都不曾害怕过。”



“……那现在为何会发抖?”



“我第一次体会到,原来这就是恐惧的感觉。”



“你会不会想太多了?你的剑术很优秀哦。”



“不,一山还有一山高。”



“这么说也没错啦。”



“‘不断往上挑战’是我剑道的精髓所在,虽然在发抖,但我现在倒是觉得愉悦无比。掠,这是为什么?是我变得奇怪了吗?”



“你打从想要献身于剑道起就变得奇怪了吧。”



“你一个盗贼还好意思说。”



“你一个剑客还这么悠哉。”



“我们都没有资格谈论彼此吧。师父那绝非要祝贺我的样子,他一定是想先观察我们的意图。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,但对我来说,这一战代表报仇雪恨。”



“这话的意思是要洗刷耻辱吧?无生,你对那个剑圣怀着什么屈辱或怨恨吗?”



“向他学剑,就是最大的耻辱。”



“……这样说我很难理解啊。”



“我想不用剑的你是不会理解的,掠。”



一如先前杀无生对残凶所说的,只要仍把师父当作师父,就永远无法青出于蓝。无论多么无礼、没规矩,只有对着师父毫不留情地破口咒骂,才能渐渐与他平起平坐。



剑道就是这么一回事。



要是一直对老师、师父、魔主这类人抱持着恩义尊敬之心,将会连他们的一半力量都难以企及,唯有诅咒、屈辱与怨恨,才能使人轻易跨越那条界线。若非如此,干脆一辈子待在道场挥挥木剑,为学到皮毛而欢天喜地就好了。不超越师父算什么剑?算什么剑道?



所以杀无生才在发抖。



恐惧与敬意相互交织,他对自己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感到既欢喜又恐惧,是以发抖不已。



“……我要打倒那个剑圣,得到这个名号。”



“嗯,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呢?”



“不顺利也会顺利给你看!要是在这里退缩,我实在没有自信下次是否还敢再跟剑圣对战。没有第二次了,此时、此刻、此处、此对手,就是我人生的分歧点、分水岭。”



“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我怎么可能不支持你呢?但看来你是想杀了那个剑圣?”



“不抱着打算杀了他的心情,会连胜利的边缘都构不到的。”



“对方也是这么想的吗?”



“他要是不这么想就困扰了,这样我岂不是在唱独角戏吗?”



铁笛仙正在遥远的竞技场另一侧,比杀无生记忆中的模样还要年长、苍老,但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,倒是变得比他印象中还要锐利、勇猛,那是无视年岁的气概。尽管年迈,但铁笛仙的一身气骨却足以轻易震飞并压制年轻对手。



“……我在这一战后就真的要成为天下无双了,掠。”



“那可真是令人高兴呢。要是能让天下第一的剑客当我的保镳,我也会安心不少的。”



“尽管期待吧。”



“不是期待,是要声援你,杀无生……不,鸣凤决杀。”



“先准备好叫我一声剑圣吧。”



“既然你都这么说了,我就这么做吧。话先说在前头,要是发现赢不了也能投降,这话可是你自己说过的哦。”



“这一战不同。”



这绝非能够轻易认输投降的一战。



而是考验杀无生身为剑客的骄傲、空前绝后的对战。



不能在这里落败!要是在这里输了,此后一生至死都将无法超越师父,如果赢不了,这一战还不如葬身在对方手下。杀无生藉着“报仇雪恨”的念头来调整自己的气息,准备好所要用上的全部力气,打算不留遗憾地全部使出来,正因为如此,他才会发抖。



死去。



或者杀了对方。



超越生死之境,不屈服于生命的消长,这才是剑士的宿愿。



身怀致命武器的武者一旦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,就只剩下“死亡”或“杀了对手”两条道路。无关乎自我意志,而是受到命运引导,就算不带杀意或敌意,也会自然而然地被引导到这个地步。



或死或生,或杀人或被杀。



杀无生身躯的颤抖就是证明。虽然他马上就意识到,自己对于来到这个舞台感到高兴万分,但在此时此刻,他尚且无法顺利地言明心里涌上的这股心情究竟为何。



“掠,说实话,我还以为在这场大会上晋级了会得到点掌声呢。”



“无生,你是想要召开一场以你为主角的宴会吗?想得到名誉与称赞、被赋予‘剑英’称号以及神诲魔械吗?”



“我可没这么想。”



“完全不想吗?”



“没错,什么剑英、什么神诲魔械,反正都是假货罢了!被不舒服的赞美所包围反而更让人受不了,我想要的可是俗人与凡人都体会不了的愉悦。”



“说的也是呢,像我这种盗贼就无法理解,我觉得赞美跟宝物比较好。”



“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真是烦人。”



“哎呀,我也是能试着体会一下的。”



“为我吹响那只笛吧,掠。”



“为何?”



“它的旋律会给我力量。不过是支笛子而已,你会吹吧?”



“倒也不是不会吹,不过没有你那么擅长。”



“吹什么都可以,那支笛子可以吹出很棒的音色。你的手腕真是一流的啊,掠。”



“能得到你的称赞还真是光荣呢,鸣凤决杀。”



掠风窃尘不再叼着烟管,而是取出藏在袖里的横笛,吹出杀无生曾吹奏过的同一首乐曲,乐曲像是要支配整座竞技场般奏响着。



几乎让杀无生产生了这样的错觉──此时此刻、于此处对决的两名剑士彷佛非以剑技,而是要以演奏技术决胜。



他双手拔剑,并高举双剑。



他将与过去的师父、过去养育自己的人对峙。



──铁笛仙。



杀无生毫无怯意、毫无顾忌与敬意,只是站在这里。



他的双手紧握着双剑。



师父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。



架势完全相同。杀无生突然有股自己分裂出分身的感觉,而那个分身在他面前摆出了一样的姿态伫立着。



眼前的身躯依旧巨大,但并没有比杀无生过去认知的还要巨大。杀无生的身材绝对不矮,不如说很高,铁笛仙却仍比他高了一个头。但两人之间的差距并不只是一颗头,如今铁笛仙那副彷佛能无限伸展的身躯四肢就在面前。



正因如此,他的对手剑圣、他的师父衰老的模样,杀无生看得格外清楚。



身子停止了抽长,只有宛如树皮般的皱纹深深地蔓延着。



“……好久不见了,师父。你这是要敬我一杯庆贺的酒吗?”



慎重起见,他还是问了。尽管他已经明白不是这么一回事,却实在无法挥去心中的疑惑。而对方以杀意作为回答,让杀无生脸上浮出了笑容。



毫无疑问的,这果然是一场决斗。



他即将能在这里得到更胜千万赞赏与财富的愉悦。



杀无生如此深信着。



“杀无生,老朽有件事从来没能教给你。”



“我不认为有这种事。”



“不,在教你剑术、剑理前明明有件更必须先教给你的事,我却没有注意到,是老朽对你的教育出了错。”



“我的师父、我的宿敌啊,就是因为你错了,我才要超越你,更往上爬。”



“你所说的这番话,让老朽明白了自己的失败。”



杀无生由正面朝左右两侧展开双剑,张开的身体彷佛说着“放马过来吧”。铁笛仙则挺出半身,采取左手在前、右手在后的执剑架势。



两人同门。



两人同派。



而且是师徒。



他们为了争夺东离无双的剑圣称号而在此对峙。



“……喏,杀无生。”



“曾教导过我在剑的对峙中不需言语的,不正是你吗?铁笛仙。”



“尽管如此,老朽还是要说……你为何扭曲到这个地步?”



“我的剑一点扭曲也没有。”



“不,你没有资格这么说。”



“你这话有什么根据?师父,只学会了踢馆杀人的我,竟然赢到剑技会最后的最后,用自己的双脚站在这里与你对峙,你觉得不满吗?”



“我要说的是更之前的问题,杀无生。”



杀无生完全不懂这个被称为“剑圣”的师父所说的话。一旦站到场上,就没有再唇枪舌剑、口沫横飞的必要了,剑圣却还一直对自己说话,他开始觉得这一定是战场上的欺敌之计。



但,并不是这样。



并不是这样的。



杀无生不明白,完全参透不过来,他是个只会用剑来说话的男人。



这正是一切悲喜交加的原因。



“……为何要做出这么离谱的事?杀无生。”



“离谱的事?”



“以你的能力,堂堂正正地战斗明明也能赢得胜利。”



“……你在说什么?”



“在说你扭曲了。在渊源已久的剑技会上引来那种怪异弓手,杀伤大半参赛者,好让自己游刃有余地晋级,这种心态正体现了我的悔恨。”



眼前的师父──剑圣·铁笛仙究竟在说些什么?杀无生越来越不懂了。



他越来越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。



明明是剑技会,却带着弓来参加的傻子不是狩云霄吗?战败后为了泄恨而射出了四十支箭的,不是以“锐眼穿杨”闻名天下的男人吗?杀无生不懂为何要把这件事怪到自己头上。



随即师父的身影消失了。



他感到背后有压力。



那是在极近距离下,以尺为单位的流星步。



师父果然是师父,到达了杀无生无法企及的领域。剑锋由背后刺来,杀无生的背被刺中弹飞,所幸刀尖被钢鞘挡住了。要是将剑佩在腰间而非背在背上,铁笛仙的剑锋此时早已贯穿杀无生的胸膛了吧。



“你还真是恶鬼罗刹啊,杀无生。”



“……你到底在说什么,我完全不懂。你究竟在审问何事?”



“事到如今已无须废言,我将以剑屠杀化身恶鬼的你。”



既是师父亦是剑圣的铁笛仙这句低语,倏地替杀无生所沉醉的单纯世界添上了一抹无情色彩。没有观众,看着他的只有评审,却有唾骂的言语自评审席传来,完全不见赞赏与夸奖。



那里存在着的只有恐惧、颤抖与咒骂。



他分明是想摆脱这些才来到这里的,但杀无生终于发现,此时此地包围住他的,是远胜以往的敌意。



杀无生下意识看向掠风窃尘,彷佛想索求帮助般的看着好友。



然而被他视为朋友的掠风窃尘却看也不看杀无生,只是继续吹着笛子。杀无生的剑圣师父彷佛受到笛子音色所操纵,再度消失了踪影。猜不出这次剑锋会从哪里出现的杀无生,只能感到害怕。



发生了什么事?



究竟是什么状况?



掠风窃尘,我的好友,快告诉我答案啊!杀无生心里恳求着。掠风窃尘却看都没看他一眼,只是持续吹奏着横笛。



杀无生愣站在原地,铁笛仙的剑锋猛然杀来。



只为了“要夺走他的命”这个目的。



铁笛仙出手毫无慈悲与一丁点顾忌。



那并非师父面对弟子想挑战自己的态度,纯粹只为了讨伐恶鬼罗刹的剑锋,毫不留情地指向了杀无生。







杀无生之所以防得了这极有可能命中的一剑,是凭藉着经年累月的实战经验,以及与生俱来的天赋。能避开这个拥有“剑圣”威名的铁笛仙所放之剑,可以说是他自学而成的技术与身法。



它们尽数展现在此时此刻的对峙之中。



杀无生不加思索,凭着直觉躲开那干坤一掷的一击。



铁笛仙在这一招之中便了悟一切,但杀无生仍在混乱之中。



屏除自己的动摇与疑惑,对杀无生而言乃是当务之急。



所以他硬是发出了笑声──过度高亢的笑声,以此嘲笑、侮蔑、鄙视眼前的对手。一旦稍微退让一步,便会屈服于眼前的氛围,对战当下,千万不能有摸不着头绪的犹豫,稍有一丝就输了。



“……你失手了呢,师父啊。”



“让你躲过了,徒弟啊。”



“这代表两个意义:那一剑失手的你,已经不是我的师父;而逃过那一剑的我,也不再是你的弟子了,铁笛仙。”



他昂声朗念,也藉着这番话让自己确认。



然后出击!



不给铁笛仙任何动作的机会,杀无生以双剑一阵乱击,铁笛仙也接下了他的来招,钢铁碰撞的声音重叠回响。方才所见识到的奇妙步法,瞬间的短距离移动,近似流星步却又大相迳庭的术理,杀无生从未见过。



虽然没见过,但只要让对方使不出来就好了,只要以剑压制、击溃他就行了。



杀无生不知道其他门派是怎样的,但在他们的门派中,承受得了互击的才称得上是剑;无须纤细的剑刃,或以内劲防守的软剑,能承受千百猛击还能还以颜色的,才算得上剑。一者教导、一者受教,两人都拥有同样的信念。战斗方式成了激烈的双剑互击,彷佛要较量剑本身的韧度。



对手若是无法反击的树木,不消一刻就会倒下。



他们实际上就是这样锻炼的,从劈落所有树枝的步骤开始,接着砍断树干,藉此来悟得足以砍倒树龄千年以上巨木的刚硬之剑。禁止使用内劲,当然也不能使用外劲,仅凭自身臂力与剑来施力,并练就力道,刚剑练成后,再将气劲注入,形塑出一己之物。不同于其他流派都是同时修练剑技与勤道,他们是讲究先以剑为本的流派。



双剑纵横无尽,不断回旋出招。



钢刃盘旋,交织出两道龙卷风,铿锵地彼此纠缠、碰撞。交战至此,杀无生心中的疑惑早已烟消云散,只专注于探究纯粹的剑理,倾听刀刃碰撞出的音色是否有误。



毫无错误,一切皆符合剑理。



但对铁笛仙来说也是一样的。正因两人所奏出的旋律毫无一丝紊乱,才能无视这场乱斗的壮烈与凄惨,甚至从中感受到一丝美感。彷佛共同展示的一场演舞,一刀一剑中都饱含着杀意。



眼前景象足以令观者怀疑,这真的没有使用外劲吗?



偶尔甚至会出现两人离地悬空出招,这种简直像是幻觉的情景。



双方互攻不下百次,仍在继续互击。



对战中,杀无生隐约感觉自己阻挡了铁笛仙五次动作,拦下那仅有短短数尺的流星步起步,并察觉到这个招式某种程度上需要特别的调息。



还有一点:百招里用了五次、每二十回中一次,这代表铁笛仙无法连续施招。虽然会有一两招计算上的偏差,但杀无生大致看出来了,铁笛仙必须凭藉着那种调息才能施招。



“……再来你该如何呢?剑圣·铁笛仙,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赢了。”



“你想要这个宝座吗?这个称号。”



“我说过,你再继续待在那个位置上,也已经没有意义了。”



“老朽也很想让位给年轻人,但这个位置不能让给你这种恶鬼。‘剑圣’可是剑道中的王座,要是出了暴虐无道的王者,老朽的面子该往哪摆?”



“看来我还真是惹人厌啊……”



他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,毕竟他生存于地下社会,一直藉着杀人来磨练剑艺,一路活来正如其名。事到如今,杀无生已不打算辩解,也深信两人之间的胜负,绝非平和收手就能分出来的。



被打倒或者杀了铁笛仙,最终只有这两个结果。



就算最后打倒了师父,他唯一的遗憾无非是再也不能亲口告诉对方:杀无生已不再是杀无生,而是名为“鸣凤决杀”的剑圣。铁笛仙身为师父,实力依旧强大,因此更必须以死来分出高下。



此时剑圣反击回来,他偶尔会有令人感觉不出年龄的强劲反制。他放弃使用那套类似流星步的步法,将内劲转用到对战上,剑上的魄力令人叹服。



跟前面三个对手的等级、实力截然不同,杀无生背上渗出汗水。



但他仍能看出对方的套路。



杀无生的剑法或许也被看透了吧?激烈出招互击的两人却同样毫发无伤,气息也毫无一丝紊乱,这下可能真的要打上半天了。杀无生不禁苦笑。



总而言之,战况仍不明朗。



既然如此,他不得不放手一搏了。为了脱离乱斗,杀无生改变剑法,趁着铁笛仙转变为守势时跳到后方,将右手的剑收回背上的剑鞘。



他刺出左手的剑,将剑柄顶端提到下巴高度,右手藏在身后,只剩半身。



这类似于残凶摆过的架势,但杀无生的右手并没有受伤。只要拉开距离,铁笛仙一定会使出那个步法过来的。他现在不是要封住对方,而是故意让对方放手使招。



虽然有风险,但因为看穿了,反而能将计就计。



这是赌注。



也是陷阱。



更是过去师父铁笛仙曾传授给自己的招式。



这个突刺的架势将成为突破白天的雷电,由正面来看只是一个萎缩的黑渍,仔细一瞧则是单纯的一刀一剑,不从下方仰望的话,是难以窥见其本质的。



──神籁无响。



最大的声音乃是无声,将这充满矛盾的概念具化成形的招式名称。



过于庞大的音量,在人的耳里听来便等于无声,基于此理所成的招式,意在引起对手做出致命的错误判断,让对手产生疑惑,是应该挥剑发出更大的声响呢,还是安静下来伺机而动呢?



这能让对方乍看之下,觉得自己技高一筹。



不过换个角度看,也能让对手觉得自己处在抗衡地位;再换个角度瞧,又会开始觉得这么脆弱的架势根本是虚假的障眼法。疑神疑鬼时,气势就被随之削弱,决定不了下一招。且这个架势看起来好像只是普通突刺,却是个圈套,也是伪装。



并不是要刺往正前方,而是往上方抄剑攻击。



由下往上,贴着地面划开上方,才是这个架势的本质。



手中握着的剑感觉如掌心延伸出来的树,敲碎无边无际的天空。在此之前,杀无生所挑战过的、觉得厉害有实力的对手,全部都渍败在这一剑、这个架势、这招“神籁无响”之下。



但铁笛仙不同,他正是熟知这套剑理剑法,并将它传授下来的人。



因为如此,他加上了拔刀术。此时的架势,正表现出他承袭师父剑术后,又想更上一层楼的决意与挑战。



右手放开剑的用意,铁笛仙一定猜到了,甚至连后招的后招都看穿了。所以杀无生也必须猜出再下一步,猜出还要几招能够结束。



先假设九招能结束吧。这并非上天定下的绝对宿命,而是想在九招内结束一切的企图。他们并非看透了未来,而是自认剑术已炉火纯青者在心中计算着,计算结果则需赌上性命验证。



不知从何时起,已经听不见掠风窃尘的笛音,或许笛声还在,但杀无生早就没在听了。



此时此地已不再需要一音半符,只求进入无音无声的寂静境界。



三招,或者四招。不论哪一边,只要算错了出手的方式都会送命。



杀无生维持着姿势,动也不动,这已经是诱敌的第一招。



铁笛仙的身影突然消失了。第二招。杀无生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,他压抑着想使出第三招大动作飞出的渴望,因为对方应该会往自己附近移动,在铁笛仙消失同时飞跃而出的话,便能轻而易举地躲开他来袭。



但如此一来就得重头来过。这只是逃避行为,并不是反击。



会从哪里现身呢?



他刻意掩去右边身体,放开了剑,所以对方若从右边来,就连三流也不如了;要是戒备着他右手的陷阱,从左手攻击不到的地方现身,应该可以说是二流吧。但对方可是不辱“剑圣”称号的剑中王者。



连杀无生也猜不透他,所以才说这是一场赌注。



第三招。



铁笛仙是从正面出现的,从正面直劈而来。由上方劈落的一剑闪避了杀无生左手的突刺,只从脸颊边掠过。



那是王者的剑法,天的裁罚──是玄天琅音!



铁笛仙比杀无生更懂得如何正确使用“玄天琅音”这式剑法,那副巨大的身躯飞跃到不敢置信的高度,自顶上仰望着杀无生,颠倒天地,出剑挥击。旁人看来他是从天劈落的雷,只有身处此境的杀无生知道,自己才是对方眼中的天。



由上而下、如雷灌注的剑势,彷佛要破邪显正般,将杀无生一刀两断、千刀万剐。



铁笛仙右手的“玄天琅音”与杀无生左手的“神籁无响”交错掠过。



彼此还留有左手与右手。



第四招了。铁笛仙将划过地面的剑刃由下方扫向杀无生,杀无生随即把右手伸向背上的剑,利用拔剑的一闪出击,并以左手突刺的剑当作护盾,阻挡地面扫上来的一剑。



握在手中的剑刃会被看穿挥击路径,他之所以不惜冒着风险,将剑收回剑鞘,就是考量到拔刀术对手无从看穿。从鞘内拔出的剑让人无法预测走向,比起出鞘的剑更有延展性,也更加锐利。



这样一来,应该就有胜算了。



铁笛仙往后退避了相当大的一步,大得甚至有点多余,因为很难掌握对方换手拔剑的攻击距离,才会出此安全之策。杀无生的第四招,连铁笛仙都看不透。



“……你退开了呢,剑圣·铁笛仙。”



杀无生不自觉地低喃,那是死亡的宣示,也是胜利的宣告。



铁笛仙方才确实后退了,并非一般对战中的身体移动,而是有所畏惧,才退了这么不必要的一大步。分定生死的第三、第四招,两人虽然互有高下,但此时局面大幅倒向了杀无生。



第五招开始,杀无生毫无犹豫,再度选择了乱击打法。



跃退不必要的那么大一步,会使躯体产生混乱。



轴心会不稳,从而产生致命的空隙。此时,杀无生使出完美的乱击,以强劲气势向铁笛仙攻去,宛如正常直立旋转的陀螺,撞击上已经产生乱象的陀螺。



能赢!杀无生终于感觉到些许胜机。



虽然只是剑锋稍微掠到的程度,但剑的触击范围已逐渐遍及铁笛仙全身,对手还没重新站稳身子,杀无生也不打算给他站稳的空档。不断后退的铁笛仙全身受创,渐渐退到了竞技场的外壁,被追击到退无可退的边界。



既然已经无路可退,一旦到达墙边,恐怕就是杀无生的胜利了。



乱舞的双剑之一,恐将夺去铁笛仙的性命。



墙壁已经近在身后,只能不断后退的铁笛仙被逼到了末路。



这时,拥有剑圣名号的他微微开了口:



“……仙歌·万剑琅音……!”



外劲伴随着光芒,转瞬在他周身浮起。这股外劲宛如无数铃铛嗡嗡发响、回荡,笼罩四周的音色过于美妙,反而变成了令人不舒服的声音,如尖爪挠刺着耳朵、晃动着头盖骨。



被追击到墙边的师父究竟想做什么?杀无生一瞬间疑惑了。



──万剑琅音。



这是外劲招式,也是杀无生所知却唯一没有学的招式,他认为要是连这招都学了,就真的一辈子都超越不了师父。因此,杀无生不学“仙歌”,而是自创了以“杀劫”为名的外劲招式,但他以为在剑技会上是不能使用的。



若要论起原因……



外劲本身就是原因。



因为使用外劲是被禁止的。



他无法理解对方在做什么,如此一来就会犯规落败了。就算铁笛仙以这招打败了杀无生,也有损代表剑者王座的剑圣称号。杀无生的疑惑,让陀螺的旋转慢了下来。



慢下来的同时,周围的外劲消失了。



铁笛仙不是要使用外劲攻击,只是做做样子,是欺敌剑法,也是他的小花招。被称为剑圣之人使出近乎犯规的技俩,以逃离险境,好让自己能挽回一点胜算。



杀无生并不打算指控他的卑鄙。事到如今,这又算得了什么?不过是跟自己做过的肮脏勾当一样罢了。这同时证明了靠着卑劣手段也够格自称剑圣,是本人亲自证明的,不是别人,正是剑圣──铁笛仙。



比赛并未中止,也未宣告胜者名号,剑技会的决战仍继续着。



方才的外劲并未被认为是犯规。但同样的事若杀无生做了,就会落人口实,被判为犯规吧?自己的地位就是这样,剑圣急得连自身威望都利用了。



墙边的铁笛仙一瞬间就稳住了身体的轴心,这一刹那,是杀无生的困惑给了对方空档。



所以,当铁笛仙在眼前消失踪影的时候,杀无生的脑袋一片空白。



他相信对方会在背后出现,反射性地转身朝后方横剑一挡,铁笛仙也确实到了他身后,杀无生的剑扎扎实实挥到了能够斩断他颈子的位置上。



但,对方的身影又再度消失。



不留间隙,连续两次使出那套步法。



原来他办得到吗?还以为他不能连续施招,是自己太小看他了吗?



不,在以近乎犯规的外劲剑法诱敌后用出这招,铁笛仙应该也在赌自己能不能连两次使用步法。



这是假使做不到,就会被杀无生取下首级的赌注。



而他成功了,再次站到墙边的铁笛仙逮到杀无生后背乱了架势的空档。与前一刻的局势截然相反,瞬间使出全力转身挡招的杀无生,自己反而失去了重心,对手的消失让他的剑锋落了空。



他收回剑势,再度转身。



但铁笛仙可不会放过这一空档。来不及!杀无生明白被打倒的将会是自己,却也不想束手待毙。尽管明白来不及,但他仍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,调转双剑。



杀无生预见了反击不及而被大卸八块的自己。



尽管如此,还是有可能出现奇迹,自己的剑说不定比想像中飞得还快。连铁笛仙都赌命相信连续两次使出步法的奇迹了,自己也只能以死来赌这一击能又快又狠。



剑锋快得前所未见。



切风而过的声音,无疑是杀无生人生中最快的一斩,快得足以让他相信,这个声音必定不是邪鸟鬼鸟的鸣叫,而是凤凰的鸣声。能听见此声,即使落败送命也心满意足了,若这么快的声音仍无法命中,自己也只能觉悟死心。



然而人定胜天的信念,成了剑尖声响的后盾。



命中也好、不中也罢,此生能奏出这个音色,杀无生便心满意足了,接下来一切任凭铁笛仙裁决。



万万没想到的是,这击居然命中了,他的剑由下往上砍过铁笛仙身体。



“……?”



这股手感,杀无生本人比谁都要觉得不可思议。



他让铁笛仙的血溅了一身,尚未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何事。杀无生出剑虽比以往都要锐利,但在这种场合实在没什么大不了,说不上什么奇迹的发挥。他甚至可以直接断言,绝对是自己会先被砍中才是。



实际上,杀无生的锁骨几乎要粉碎,剑尖刺到了肺,右臂的动作更是变得迟钝无比。虽然他下意识以内劲勉强维系着,但那也是后来的事了,被刺穿的当下,速度跟灵活度绝非丝毫不受影响的。



他一头雾水,只能询问师父,因为师父无所不知,所以求他赐教。



“……发生了什么事,师父?你生病了吗?”



“住嘴!恶鬼,没想到你竟做到这个地步,你就这么想杀人吗?就这么厌恶名誉吗!”



“你在说什么?”



“你这辈子都得不到剑圣封号的,你只能是剑鬼。”



“不,我已经不是杀无生了!我是鸣凤决杀,即将成为剑圣之人。”



“不择手段杀害所有人,算什么剑圣?别说傻话了,我不该传授你剑术、不该收留婴儿时的你、不该替你疗伤的。当初应该就这么放任你死去,若是死不了,老朽也应该亲手杀了你。”



杀无生完全看不清事态发展,只觉得太不公平。



他承认自己做了许多肮脏事,但被师父铁笛仙在剑技会会场上说成这样,究竟凭什么?他也不禁想反驳了。但只见师父垂着头,一动也不动,膝盖并没有弯折。



他站着往生了,杀无生却无心赞扬自己的胜利。



这真的能说是胜利吗?不是一场意外?完全没有胜利的感觉,杀无生好想重新再比一次,即使自己落败身亡也无所谓。



他没有一件事能想透。为何方才铁笛仙停止出剑?既然他那么憎恨自己,应该没有收剑的理由才对,况且以杀无生的剑技,也不可能快过他的速度。



这也算胜利吗?



就在他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时,宣告胜者的声音响起。



──是铁笛仙的胜利。



就在杀无生的犯规落败被大声宣扬之际,他终于注意到师父并非站着往生。



他死状凄惨的尸体上,逆向砍出的伤口被下半身的重量扯出一大开口,伤口中可见金属的光芒。定睛细瞧,那是钢制的箭头。



他并非站着往生的。



而是尸体被钉在了城墙上。



贯穿城墙飞来的钢矢,将剑圣的背钉在城墙上。



虽说是在激烈剑斗之中,但没能避开飞来横箭,应该是铁笛仙生涯中最大的不察吧。如果那箭是朝着杀无生飞来,他有十足信心能够闪避。



这才叫做身在江湖,随时保持面对突袭的危机感与紧张感,才称得上是剑客。铁笛仙忽略了这点。



呆立原地的杀无生,身边被卫兵团团包围住,但他仍意会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







卫兵们是一群长枪手。



长枪保持着一定距离,包围了墙边的杀无生。



这很明显是畏惧杀无生的阵形。他不觉得这幅景象有什么大不了,毕竟自己是随时都有可能被长枪包围的人。尽管如此,眼前这幕仍是极度不寻常。



“……发生了什么事?我毫无头绪。”



“闭嘴!你若放下武器投降,我等便不会当场将你诛杀。”



“那种细得有如女人手腕的东西杀得死我?你们是在说笑吧?想挑衅我奉陪,但让我先说点话……不,应该说你们给我说明清楚。首先,你们为何要问我的罪,还想刺杀我?”



“你这恶人还敢大言不惭?”



“就算我是恶人,你们也不一定要挑在此时针对我吧。因为我是个恶人,杀过无数与我对战的人,就要被你们这样包围?我觉得这没什么道理吧?”



一阵鸦雀无声。



杀无生的问题非常简单,并非难题,只是问他们为何要这么做。毕竟这些枪兵们应该不会毫无理由就包围自己。



从方才跟铁笛仙那场不愉快的对决起,杀无生就一直一头雾水。



只是跟他们要个理由,杀无生不懂有什么好沉默的。比起沉默,他们更像是觉得疑惑。



“……虽然我没资格这么说,但你们拿枪围着一个人,被问理由还一脸疑惑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有没有常识啊!我先说清楚,我现在可是非常不高兴。”



杀无生烦躁得想杀了眼前所有的卫兵。



他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。



自己只是参加剑技会,然后赢得了胜利而已。他主动收剑,对于败者也相当注重礼节,不过是遵守所有的规范,堂堂正正地战斗罢了。



“……我来告诉你吧,无生。”



清澈嗓音在寂静中响起。宛如漫步在竹林里般,掠风窃尘点燃烟管,踱过一列枪阵。



“噢,掠。”



杀无生不意流露的嗓音中有着安心。就算被上百支长枪包围,他依旧毫无畏惧,但面对如此充满恶意的围堵,心里却难免焦躁,掠风窃尘的存在就如软膏般,包覆了自己焦躁的心。



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


“啊……这个嘛,人啊,只要彼此的认知相差太远,就会渐渐失去共同的语言,连自己被问什么也无法理解。无生,你不清楚现在的状况,而这些人也没想到你竟然会露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脸。”



“都到这种关头了,为何你讲话还要这么迂回?”



“有种东西叫做顺序。虽然你可能没发现,但剑技会在‘锐眼穿杨’大闹会场的第一回合后老早就中止了。正如你所言,就算是几年一度的盛事,遇到这种情况也是该中止的,也的确中止了。”



“……那我又是为何而战?”



“剑鬼、杀无生的讨伐。”



“什么?”



“这是剑圣,也就是凄惨地被钉在那儿的铁笛仙所提议的。剑鬼,应该以剑技来制裁。”



“我有什么罪行要被制裁?”



“什么啊,你还不清楚吗?不只妨碍剑技会,还杀害半数参赛者,让他们各负轻重之伤,所以你才会被主办单位问罪啊。”



“是‘锐眼穿杨’做的吧……虽然不确定是不是本人,但不是他搞的鬼吗?”



“是啊,但不管是谁,都是受你指使的。”



杀无生哑口无言,还没能理解过来。



掠风窃尘毫无感情地冷淡说着,一字一句都让杀无生觉得痛苦且不愉快,本以为是疗愈的软膏,没想到是剧烈的毒药。真切感受到痛苦的此时此刻,他还是难以接受。



“……这是什么话?我也被狙击了啊!”



“没有证据。”



“不是有箭吗?”



“丢了,另一支变成笛子了。”



“我有什么理由要做这么愚蠢的事?”



“光凭你身为剑鬼这点,理由便足够充分了。想必你是憧憬光明的世界,却无法成为正派剑客,只好屠杀剑技会参赛者……过去的你,可是做了不少会让旁人这么认为的事哦。”



“我可是为了成为正派剑客才站在这里的!”



“你成得了吗?无论你怎么主张这点,判断的还是其他人。”



“我不是赢得胜利了吗?”



“藉着卑鄙的手段吗?残凶右手负伤了,剩下的两人……嗯,名字虽然忘记了,不过那两个对手可是都死了。”



“……我明明就有收手。”



“收手是理所当然的,因为根本不需杀了他们,他们早就被下了致命的毒药,状态已经无法战斗了。一发现对方是连‘锐眼穿杨’的箭矢都能击落的高手就下毒害命,难怪剑圣铁笛仙的愤怒非比寻常……”



“给我适可而止,全是一派胡言!箭跟毒与我何干?”



“没有证据啊,无生。而且也不需要证据,毕竟你是剑鬼,无论何时、以何种理由被诛杀了,都没什么好抱怨的,这种生存方式,你自己应该最明白。”



掠风窃尘的脸看起来就像冻住了,如同一片雪。



杀无生的唇,因为抑制不了这股无处宣泄的情绪而痉挛,为了压制它,他紧咬着牙关。



“这场剑技会上的骚动,全部都是我引起的吗?”



“大家就是这么想,才会把枪对着你的,不是吗?”



“没人愿意听我解释吗?”



“连剑圣都死在那么不堪的手段之下,已经没人可以阻止这一切了,无生,你所说的话大概也没有人愿意听了。”



“那你来阻止啊!你把我的话说给这些人听不就好了?掠!”



“这……但我毕竟是局外人,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。”



“总比由我来说还好吧。”



“嗯,这点我倒是同意。我有自信能比你更巧妙地说服众人,毕竟剑技会的裁判中有我的知己,我与剑圣也有点交情。”



“既然这样……”



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杀无生还是没发现……不,或许他只是不愿意去想吧。



对于这个不愿认清现实的剑鬼,掠风窃尘悠然地继续追击。



“但是……我为何非费这个功夫不可?比起由我来说服,这种程度的士兵,你将他们全杀光不就得了?杀无生此名也能更加响亮。”



“开什么玩笑!我可是‘鸣凤决杀’。”



“啊,那个名号也已经传开啰。虽然比不上杀无生来得有名,但等你走出这个会场后,流言应该就会如野火燎原般越传越广吧……曾经说过那样也是正派剑客的,不就是你自己吗?”



“但是我……”



杀无生的声音开始变得无助,彷佛在哀求着:“拜托你别再说下去了。”甚至发出了呜咽。他忆起两人喝酒谈天的时光──当个正派的剑客、凤凰的鸣声、不同的道路……杀无生的脑海中甚至细细描绘出了小而精美的道馆。



“……要我参加这个大会的不是你吗,掠?”



“我可不记得有这种事?”



这番话,使杀无生脑海中的回忆与梦想产生了致命的龟裂。



掠风窃尘的话,足以让他想起那道割裂白色天空的黑色龟裂。



“没有吗?你确实说过啊!”



“不,我没说过呢。”



“你是在骗我吗?”



“居然说我骗你,这还真是让人感慨啊……你只是把我的话加上自己的想像,然后擅自行动罢了。以‘剑鬼’之名昭彰的杀无生竟然妄想参加正统的剑技会,我还以为你在说梦话呢!但你既然说要参加,我倒也不至于阻止你。”



“……为何不阻止我?为何要让我有这个念头?”



“请别说得好像是我煽动你的好吗?这是你擅自决定的。之后果然如预期一般,事到如今再来说你已经改头换面了,也没有人会相信你,连你过去的师父都不相信了,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。只要讨伐身为剑鬼的你,或许就能被奉为剑圣;然而,当剑鬼讨伐了剑圣,就只能是个恶鬼了,对吧?”



杀无生的臼齿咬磨出轧轧声响,用力得几乎能将臼齿给咬碎。



他勉强自己去想像这些都是骗人的、都是谎言。剧烈的痛苦在他心中膨胀,彷佛一把生锈的短刀,一点一点地刺进自己的心脏与骨头,这痛楚让他瞬间流露出恶鬼的样貌。



“……别用那么恐怖的脸看我,无生,很吓人啊。”



“掠……风……窃尘……”



“哎呀,原来你还好好记着啊?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忘了掠之后的字,才这样叫我的。”



杀无生觉得自己的下一个问题,一定会毁掉这一切。



事态已经到了无法修补裂痕的地步,那把生锈的短刀,早已连刀柄都没入心脏、深埋其中。



“……你为何要做这种事?”



“我没说过吗?看着这样的你,让我觉得相当愉悦啊。”



“就因为这样,你背叛了我?”



冰冻般毫无表情的掠风窃尘嘴边终于浮现情绪──那是喜悦、是愉悦、是一切都在算计中的成就感所带来的微笑。掠风窃尘蔑然地看向杀无生。



“嗯……我认为‘背叛’这个词应该是用在同伴或好友身上的。”



至此,杀无生的心被完全粉碎了。



他破碎的心中溢出了一片黑暗与鲜血交融的飞沫,无法止住。杀无生没有哭,但心口溃散的残骸被风吹着、刮着、掀翻尘埃,响起了旷然的风声。



杀无生望着师父的尸体,盯着将他的尸体钉在墙壁上的箭头,再将相同的视线转向掠风窃尘,只见他正若无其事地替换着烟管里的菸叶,彷佛事不关己般的以看待陌生人的冷淡眼神,看着正望向自己的杀无生。



无论是“锐眼穿杨”难以置信的参赛与暴行。



抑或是在杀无生不知情时更改了规定,伪装成淘汰赛的剑技会。



还是下毒毒害对战对手。



“……全部,都是你策划的吗?”



“当然是我,你以为还会有谁?”



掠风窃尘背过身往回走,穿过了卫兵,继续往前走着,与杀无生渐行渐远。杀无生咬牙咽下“求你留下来”这句话。



“局面看起来有点吓人,我就先失陪了。看起来反而是我招人怨恨了,但至少我还知道自己的斤两,已经习惯了,事到如今也没想过改变自己。无生,你现在应该也知道什么叫做‘自知之明’了吧?”



全部都是为了嘲笑自己。



只是为了让杀无生这个人欢天喜地、手舞足蹈后,再指着他嘲笑。



要论这一切的开端究竟是何时,大概从三年前就开始了吧。掠风窃尘花费了三年破解杀无生的心锁,盗取里面的东西后再将之敲碎、抛弃。即使是在杀无生面前,也丝毫不隐藏自己对此举愉悦得不得了的心情。



有了野心。



怀了梦想。



期盼了希望与幸福。



以为在自己一片黑暗的人生中终于照进了光芒。



这一切的一切,最终只是一场小丑的把戏。而掠风窃尘彷佛玩腻了这个玩具般,抛下杀无生,远远离去。



“我要杀了你……”



听见杀无生挤出的这句话,掠风窃尘停下了脚步。



“听听这句话!很高兴见到你终于变回原本的自己了。”



“我绝对会杀了你!无论你身在何处我都一定会找出来,并以此剑杀了你!”



“我相当期待你不辱此名的活跃表现。但话又说回来……”



他稍稍瞥了四周一眼,卫兵约有百人左右。



“在捉到我之前,可别死在此处了,杀无生。你不是也受了重伤吗?要是太逞强,可就变不回以前的你啰!”



掠风窃尘缓步离去,进入了城墙的门内。



杀无生心中毫无让对方逃离的念头。



他睥睨四周,威吓着士兵们,光是这样,他们手上的长枪就有点颤抖了。



“若杀得了我杀无生,你们尽管一试!要是杀得了身为大罪人的我,就能功成名就,毕竟我杀了剑圣!是我,只凭一己之力,就摧毁了剑技会光荣的历史!”



杀无生双手握剑摆出架势。



他从容不迫地走近眼前上百兵士。



“阻我去路者,杀无赦!”



他逐步拉近与枪兵们的距离,光凭一人,就散发出足以压制上百人的气势。



那是愤怒。



那是屈辱。



那是憎恶。



所有的负面情绪翻腾旋绞,成了一股温急奔流,连杀无生自己都控制不了。但他也无意控制,打算放任那奔流驱策自己。



“听信掠风窃尘者,杀无赦!”



“与他有交集的人,我会一个个杀了!”



“与那个男人有任何关系的人,我杀无生会用这双剑一一杀尽!”



杀无生的诅咒源源不绝地沸腾起来。当他走到竞技场中央,枪阵也团团包围住他的四周。



众人的呐喊声响起,长枪一齐刺来。



杀无生心想:“这肯定就是凤凰的啼声吧。”



他不愿去想,一切都是受到邪鸟、鬼鸟的啼鸣声所煽动的。







杀无生站在一片血海中央。



他被溅了一身血,连表情都被血模糊得看不清楚,身上的伤却屈指可数,全都是皮肉浅伤,甚至不觉得痛。他一一击落刺向自己的枪,并反手斩杀那些士兵,一心不乱地重复着这个步骤。



他以憎恨掩饰破碎的心,成了名副其实的鬼。



他杀死的士兵还不到一半,与剑圣的战斗消磨了他的体力,掠风窃尘则耗尽了他的心力。现在驱策着杀无生的只有情感,唯有这点,任谁也消磨不掉。



掠风窃尘从城墙上眺望着这幅宛如恶鬼大乱地狱的光景,叼着烟管的嘴边飘出紫烟,抹去了鲜血与内脏的气味。他不染半滴鲜血地独自俯瞰着一切,表情宛若鉴赏着什么艺术品,又像看着有瑕疵的作品。



但他毫无侮辱之意。不只是杀无生,在场还活着的、又或是死去的所有人类,掠风窃尘都一视同仁,彷佛正看着久远前自己的达观表情,并非出于傲慢。



任谁都会有这种时期。看着所有死在此处的无名之人,掠风窃尘甚至觉得羡慕。“你可以在此就结束人生了,真好。”那是万中选一般的羡慕。掠风窃尘自觉到这份羡慕,却不想承认,所以只好故意扭曲地来嘲笑。



“……噢,刚刚真危险啊!闪得好。”



“隶属剑技会的卫兵只有这种程度,不太妙吧?”



“哎呀,这样没办法灵活运用长枪特性,光靠长度有什么用?”



接二连三的发言,完全就是看好戏的风凉话。



一切看在掠风窃尘眼里都很幼稚。若所有人都能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结束人生,也算是一种幸福吧?得到并拥有眼前所见的一切事物,然后被它们击溃而结束此生;或是因为得不到而落寞地终结一生,也不失为一种乐趣。两者都让他羡慕无比。



细心地积累努力与工夫,然后一瞬推翻、击溃它。



他好几次都是这么走来的。就如同杀无生的愉悦无法为凡夫俗子所理解一样,掠风窃尘的愉悦旁人也无法参透。



但掠风窃尘能够打从心底欢笑,他只追求这个而已。



在杀无生身上花费了三年,从旁看着那个不成火候的剑客嬉笑怒骂。面对他的幼稚,掠风窃尘偶尔会感到羡慕,甚至嫉妒,并因此阴郁起来。



所以他就来当个坏人吧!让那些自以为悟透人生道理之辈领教自己的无知,实在格外愉快。



而他所挑选的对象也非庸俗之人。



他不会去贬低满额大汗、辛劳工作的人们,也不想诱骗纯朴天真的少年少女们。



他主要是针对邪魔歪道的恶人们。但如果只是小奸小恶也很无聊,他会养育他们,等他们茁壮成一定程度的恶人后,便会开始散发出一股芬芳。而当他们开始藐视世间、自视甚高时,就是收获之刻。



他已经完成了杀无生的收获。



掠风窃尘觉得这次的收获还不错。被称作地下社会的那些人们看似凶狠,其实也会露出纯粹的一面。所有人心中都有个锁孔及锁,将自己的言语插入锁孔,将锁爆破,是非常壮观的。



杀无生还活着,那双剑不见一丝迟缓,比起一对一,投入这种战场上更能发挥价值。在这种情况下想好好出招,就没有时间闪躲攻击,原本百人围攻一人的对峙下,杀无生只有被消磨、击溃的份而已,但掠风窃尘猜测杀无生能够杀出重围。不过这样一来,一切也都结束了。杀无生虽然放话会找到他,然而只要掠风窃尘想,就能藏身到一个他绝对找不到的地方。



掠风窃尘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的无谓挣扎,将心沉静下来,开始思考别的事。



先前杀无生第一回合的对战对手,残凶。



残凶本人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恶人,但在煽动杀无生上发挥了效用。他来参加这场大会,好像也是盯上了神诲魔械。而那个奖品就如他跟杀无生说的一样,只是个近乎完美的赝品。



他让这个消息不着痕迹地传到残凶耳里,接着只要满足他对剑技较量的好奇心,比一场可以投降的比赛,他就会爽快地收手了。若连残凶都认真拿出全力来,事情就麻烦了。



残凶似乎是受到他所属的“玄鬼宗”一派的魔主所命令,才来参加这次大会。从几届前开始,玄鬼宗必定会派一人参加,这是为了确认神诲魔械的真伪。若是真品,那个魔主想必会自己现身;但神诲魔械珍稀无比,在上千赝品之中,恐怕只有一个是真品,轻易出动只会落得徒劳无功。



不过一旦知道是真品,他必定会现身的吧。



那个什么魔主的,在大会上跟无双剑圣·铁笛仙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交锋?他开始想像着,同样抱持着一门一派的名誉,他们会如何一决胜负呢?有一瞬间,掠风窃尘享受着这样的想像。



若有人问他,倘若杀无生真的在大会上取胜,会不会创建这样的门派,集合一群人,并靠这小小才干维生?掠风窃尘只会嗤笑以应吧。



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。



根本办不到。



曾一度脱离人生的框架、失去轨道的人,想奢求平凡的幸福本就是痴心妄想,对他们来说太过奢侈了。假设真的得到了,杀无生总有一天也一定会破坏这份平凡,以微不足道的理由亲手将它摧毁。掠风窃尘敢如此断言。



过着不平凡的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,牺牲未来,换取当下刹那的享乐。想两者都拥有,不是太不自量力了吗?



他不过是提前实现迟早会来临的毁灭与破碎罢了。



自己理应被感谢才是。掠风窃尘神色认真地想着。



他羡慕能迎来这种毁灭的人生。掠风窃尘自己也是个从人生中脱轨的人。



杀无生仍然站着。他还能活着已经很厉害了。



士兵数量终于减少了一半以上,他的精神与体力应该都已经到达了极限,动作的速度却渐渐变快。根本已经接近死人状态的杀无生,一定没有察觉自己的剑术正越来越强,如今的他就算不耍些小把戏,也能打赢剑圣吧。



可惜的是,正是因为终究成不了剑圣,他才能到达这个境界。



甘于剑鬼一途,才能到达极限之后的境界。



如果是剑圣的话,就无法变得这么强大了吧。



若要说是业障,也算是业障,说是一种讽刺也可以,是悲剧同时也是喜剧。这又再度让掠风窃尘心中感到愉悦。



但杀无生对他已经没有用处了。



他必须再找下一个人,不然的话自己一定也会崩坏。



他开始想着有关玄鬼宗一派的事,不只是残凶,而是他所属的整个组织。他开始寻思着那个地位最高的魔主,他曾听说过对方。毕竟他有着庞大的知识,并试着搜寻了储放在脑海里那个书柜中的知识。



脚下是城墙的边缘,杀无生已经杀了第七十个人。



他不在乎了。他虽然将烟灰朝下掸落,却因为被风吹散而落不到地面上。掠风窃尘重新装填菸叶,将火点燃,呼着紫烟深思起来。



“虽然还需要再确认一次……但我记得玄鬼宗一派的根据地是在七罪塔吧?”



他在脑海里描绘着地图。东离土地相当辽阔,由此去到七罪塔要花半年,加上事前的调查与准备,或许就要花上一年。



思考到这里时,一股猛烈气劲由下而上吹来。



杀无生以外劲击飞了大部分剩余的士兵,闪耀着无数光芒的刀剑气劲交错飞舞,喷溅出鲜血飞沫。



“……什么嘛,还以为是太过疲劳所以使不出来,原来只是忘了啊?现在已经不是比赛中了,外劲也好、其他招式也好,都可以自由使用。杀无生这家伙还真是个一次只能思考一件事的男人啊。”



这几年的筹备有了回报,简简单单就煽动他了。



无须刻意说谎,也不用谋略算计,将一切设计得让他认为是自己所选择的,才是这场游戏的精髓。要让他自觉自己并非被骗,而是太过愚蠢,才是最重要的事。



卫兵们被杀无生的剑法打得零零落落,还站着的人已经所剩无几。



剑技会也算是颜面扫地了吧。



光凭一个恶人就能把大会击溃成这样,看来传统与名誉也支离破碎了吧。这种自以为了不起、以装腔作势的权威定夺他人剑技的剑技会,原本就令掠风窃尘觉得刺目,这次刚好就顺便下手了。



“鸣凤决杀”此名也必定能更恶名远播吧。



若是不够响亮,就由掠风窃尘来打响它。



那里才是这个男人应该存在的地方。



而掠风窃尘一点也不会承认曾跟杀无生同行过。



──他好好待在他该在的地方。



──我有我该走的路。



最后一个士兵的首级被斩飞,成堆尸体的中央遍地鲜血,杀无生如幽幽鬼魂般伫立着,伫立在淹没脚踝的血泊之中,脚下踩着堆积如山的内脏。杀无生处在连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状态下,只是直直地凝视着城墙上的掠风窃尘。



愤怒着,但已经忘了为何而愤怒。



杀无生只是憎恨着。本来以他的状态,就算死了也不意外,但他仍以双脚站着、双手也不曾放开双剑,就这样缓缓地如大病初愈的人般,一步一步蹒跚地朝掠风窃尘走近。



纵使杀无生真的能来到城墙上,也已无力斩杀掠风窃尘了。唯有情感、唯有思绪,让杀无生还能站在这里继续呼吸、散发着敌意。



“……你很优秀哦,杀无生,让我的精心栽培有了回报。但跟你的游戏就到此结束了。我也不是想要你死,只是想要你领悟,并重新客观审视自己罢了。自己是谁、又该待在何处,你现在已经充分明白了吧?所以你该稍稍休养一下,再朝着自己所想的道路前进吧。”



这到底只是他的呢喃,城墙下意识恍惚的杀无生听不见。



就算听得见,他也无法确定现在的杀无生能否理解这些话。



不过无论是何者,掠风窃尘都无所谓。



但是……



对杀无生来说……



这对他来说绝不是无所谓的事。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,甚至未曾想像过自己会有今天这么屈辱的一日。堂堂的我、堂堂的剑鬼、比谁都还清楚自己只能是剑鬼的我──杀无生,竟会梦想自己能成为剑圣。他悔恨自己,居然曾经愚蠢到梦想自己能设立道场、守护百姓、拯救弱势。于是那种心情转化成憎恶,杀无生踏出脚步。



城墙上的那人,已经不是旅伴也不是朋友了。



对掠风窃尘来说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是,但对杀无生来说并非如此,直到今天的此时此刻之前,他都还认为两人是旅伴、是朋友──那个男人是我的朋友,是我曾经信赖、一起谈天说笑的人。



所以才要杀了他。



无论发生什么、要牺牲多少人,都一定得杀了他!



身处无数残骸尸横遍野中,杀无生只想着这件事,即使面对被钉在城墙上的师父遗骸,他也毫无感慨,没有浮现任何情绪,心中只有怨敌的名字与身影。



掠风窃尘。



掠风窃尘。



他反覆念着这个非杀死不可的对象名号,一边反覆念着,膝盖也逐渐弯曲。杀无生一面吼叫,一面试图将自己快碰到地面的膝盖唤直,化怨念为力量,注入自己即将不支倒地的身躯,努力让自己站着。



没有必要去寻找。



没有必要将其他人卷入是非。



无庸置疑的,对方就在自己伸手可及之处,趁现在跟他一决胜负就好了。即使耗尽我一身精力,只要这双剑的其中一把能砍中掠风窃尘,便一定能杀了他!



因为深信这点,杀无生彷佛要燃烧尽自己剩余的寿命般,发挥出全身力量。



这让悠然坐在城墙上眺望一切的掠风窃尘稍稍动摇了。



宛如指尖沿着背脊由上往下描划一般,豆大汗珠自掠风窃尘身上滑落。



杀无生赌上了魂魄,想去到掠风窃尘身边。他口中吼出的咆哮已然不是人类的声音,也不是高贵的鸟鸣声,那无疑是邪鸟、鬼鸟的刺耳啼声。



他使不出外劲,气劲早已所剩无几,到不了城墙之上。



那就使用流星步。



尽管在此使出流星步,不小心就会一步离开这里了,毕竟比不上师父那么精巧的短距离移动。但只要朝掠风窃尘所在之处使出流星步,杀无生的躯体就能一步越过掠风窃尘的头顶,只要朝着上方踏出一步就好了。



两招。



只要两招,就可以由上劈开那张眉清目秀的面容。



两招就能结束了。



“……原来如此,这招或许可行呢。”



掠风窃尘佩服地低喃着。



他是真心佩服,没想到那副身体竟然还有战意。



“但是啊,你跟我也不是明天就会死,我建议你还是等下次再挑战会比较好哦。你看看你,因为太乱来了,现在就连肩膀也抬不起来、呼吸也很紊乱。尽管你在这里成了天下无双,但那个伤总有一天会让你退到二流剑客之列的,杀无生。”



这是肺腑之言,掠风窃尘也希望他能听进去,所以以从容、高亢且清晰的声音告诉他。杀无生之所以可以在这里击退师父、以一敌百,只是因为他的愤怒。憎恨会留下,屈辱也都不会消失,但怒气是绝对会消散的。



剩下的,只有在此妄动而失去完全康复希望的旧伤。



相反来说,若现在在这里的对手是魔神,杀无生或许也能凭手中双剑打败对方。但肯定的是,他自己也会在此磨损殆尽。掠风窃尘提出的,是能让对方免于冲动而死的高见。



你一旦死了就没意思了。杀无生很乐于选择死亡,然而他得偿所愿死去的景象却一点也不令掠风窃尘愉悦,所以他才会对杀无生这么说。



掠风窃尘的声音无疑传到了杀无生耳里,但他已经无法理解这些话的含意,也不打算去理解。他已无意听进掠风窃尘的任何言语。



步履踉跄,眼神浊如死人的杀无生睨着城墙上。



沾满鲜血的双唇重复着断断续续的呢喃,持续念着对方的名字。



“掠风……窃、尘……”



“哎呀,忘了说,这只是一个称号,就跟你的鸣凤决杀一样。我的名字叫做凛雪鸦,如果你听得见,希望你能记一下,被叫绰号其实是很不舒服的,尤其是绰号被当作昵称的时候。”



“掠风……”



“还要这样叫呀,真是个记性差的男人。”



“掠……”



这是称呼曾经的朋友时所用的名字。既不是掠风窃尘也不是凛雪鸦,被他单单称作“掠”的这个人确实存在杀无生心中,然后就像风一样被掠夺而去,一丝尘土都没留下。



“杀了你。”



他只呢喃了这么一句。他要以两招杀了对方,轻而易举地杀死这个他曾经以为是朋友的人,即使这样会精疲力竭而身亡,他也一定要杀了对方。杀无生的腿已经站不直,只能拖着脚步前进,但必杀的决心犹如一股不可动摇的意志,鲜明烙印在他心中。



可能连挥舞双剑都没办法。



──那就用拳头殴死他。



恐怕连拳头都握不起来了。



──那就把他勒死。



如果连勒死他都没办法的话,不如就像个恼羞成怒的女人一样,用指甲抓、用牙齿咬,也要把那个男人杀了,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不可。如果自己成功办到的话,你终究也会承认我的吧?杀无生心想。



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对吧?能力不够对吧?



但如果能杀掉你,就另当别论了吧?



这样一来,你就会承认我有资格当你的朋友了吧?



既然如此,自己就使出全力,就算燃烧了灵魂也要使出这两招。



──流星步。



是流星步,不是从正面而来,而是以头顶为目标的流星步。只要使出这招,就能奔赴至他心心念念的对象头上,掠风窃尘还在那里,在城墙上一动也不动──我还是受他期待的,此时不让他刮目相看,更待何时?



“……流……星……步……”



他轻喃,全身充满力劲。他还能让对方满意,还来得及,他还碰得到。



他能碰到掠风窃尘。



杀无生深信自己这只手碰得到他。



然而……



然而却……



杀无生发出懊悔的悲鸣,蹲了下来。他连流星步都使不出来。



因为掠风窃尘从烟管点燃了赤红的火焰。



那是千里之外也能辨识的闪亮火光。



而一支从千里之外射来的箭矢,就这么刺入杀无生大腿并震动着,想忍受这阵剧烈的疼痛是不可能的。耗费了这么深的执念,如今别说流星步,他连站都站不起来。



杀无生倒卧在深深血泊中,脸朝下地倒在血泊中。



碰不到他。尽管杀无生都已经衷心盼望了,却还是碰不到他。



“……你自己应该知道,我也看过你实践过了。流星步出招时,浑身都是空隙,跟你封住你师父的招式是同样的道理,这也是我坐在城墙上的原因。万一你真的突破重围、存活下来,我想你一定会使出流星步来到这里。”



所以他坐在高处。



为了能轻易传达信号给等在远方的弓箭手。



最重要的是为了诱导杀无生,让他认为除了流星步之外别无他法。



掠风窃尘以左手转着烟管。



“……你就努力养伤,好好养精蓄锐吧,杀无生,鸣凤决杀。然后,你如果可以忘记我,我会非常感激的,毕竟排队想杀我的人太多了,我不太想看到你也在那个队伍里啊。话又说回来,你先前不是说得好像自己亲身领悟了一样吗?如果发现打不过对方,也不吝投降。这场仗,是我赢了。”



杀无生意识朦胧地想着,难道他要成为凡夫俗子之一了吗?



在上百凡俗之群中,要多一个自己。



掠风窃尘口中“其他许多人”这种纷杂的统称里,他也将成为其中之一。



就算再如何意图振作,杀无生也已经无法站起身了,只能如血泊中苟延残喘的蝼蚁般,蠕动挣扎着。



“……杀了你……一定会、杀了、你……我绝对会。”



杀无生道出自己的决心,他一定会从上百凡夫俗子中脱颖而出给他看。



然而对手的掠风窃尘早听惯这种话了,他无动于衷,也不会记得。他从这个充斥杀戮血腥味的地方,了却一切般的自城墙上跫音不响地离开了,远远地离去。



趴卧在地的杀无生无法挽留他的离去。



纵使脚步蹒跚,他仍旧站得起来。由于眼下连将双剑收回剑鞘都无法做到,他索性放开双手,将武器丢入血泊中。



他站起身,将锐眼穿杨射来的那支笔直插在大腿上的钢矢用力拔出,丢弃在一旁。



……用蛮力撬开锁这种事……



脑海中闪过的,是他曾经唤作朋友的人所拥有的特长。



这也是没办法的吧,自己能做到的只有这样了。



他再度双膝跪地,但没有趴倒。杀无生只是愣愣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,看见夕阳开始西沉,黑暗即将到来,这座凄惨的竞技场、师父的遗骸以及他自己,都将完全被黑暗笼罩。



以往最熟悉、最亲近的黒暗即将来临。



那人并非照入黑暗的一道光,而是变本加厉把黑暗涂得更为漆黑。尽管如此,那些觉得活着真开心的瞬间、那些时光、那些彷佛被篝火烘暖的一个个刹那,杀无生仍旧无法完全舍弃。



他于是大声吼叫。



从体内吼叫出声,像是足以逼出血泪,宛如由地面击碎白昼的雷声般吼叫出声。



吼叫着宿敌的名字。



吼叫着他曾信以为友的名字。



一次又一次吼叫着。



不久,日落的黑暗将一切吞噬殆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