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至少作为一个人【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】(2 / 2)
只见蕾娜倒抽一口气。看到她脸色越来越苍白真是大快人心啊,但同时自己心里也感到十分愧疚。
我……
又一次……
伸手抓起杯子,扔进垃圾桶里。忘记是什么时候买的,记得当时还说着什么「我们找个能凑成一对的吧!」于是就一起选好款式才买下的马克杯。而且第一次用这个杯子泡咖啡时,也是在这个房间。
脆弱的瓷器裂成无数碎片,发出如哀号般的声响。
「我最讨厌你了,蕾娜……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。」
†
在那之后,先锋战队又接到两次出击任务,这两次总共牺牲了三个人。
从这两次作战都能很明显感觉得到「军团」的战术和以往截然不同。和上次投入超长距离炮型的时候一样,战术十分高明,精密而冷酷,狡猾多变。辛说这是因为有「牧羊人」在的关系。在投入超长距离炮型的那一战之后,虽然「牧羊人」没有亲上火线,却从后方进行指挥。
在这段时间,蕾娜完全帮不上忙。哪怕是一发掩护射击,或是撤回处刑命令的陈情。
就这样,他们终于接到了那个通知。
「前往『军团』支配区域最深处的……长期侦察任务——?」
看见显示在资讯终端上头那个荒唐至极的通知时,蕾娜忍不住痛苦呻吟。
参加战力:本任务启动时依然健在的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所有「破坏神」机组。
侦察目标:所能推进的最终位置。
任务时间:不限。但期间若有成员后退,则视为阵前逃亡,就地处决。
伴随本任务的处置,则是包含知觉同步对象登录资料、友机识别登录,及共和国军籍等资料全数抹消。
侦察任务的携带物资,各一个月分量。
此外,其他部队及本部将不会为本次作战提供任何支援。
……太乱来了。
这根本不是侦察,也不是作战,而是叫他们毫无意义深入敌阵之中,一路推进到阵亡为止的命令。只差没有直接写明「请你们去送死」而已。就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。
别说是一个月,就连几天也撑不过去吧。面对源源不绝的「军团」,侦察队转眼间就会出现伤亡甚至全灭了。在这一连串无意义战斗的最后,他们就这么被扔在战场上,走向死亡。
下达这种命令,放任这种事情发生的共和国,还是原来那个共和国吗?
蕾娜几乎快把牙齿咬碎,她撞倒椅子,猛力站了起来。
「你希望我撤回特别侦察任务?是这样吗,蕾娜?」
「拜托您了,杰洛姆叔父大人。我们不能放任这种事情继续下去。」
站在最后的希望卡尔修塔尔面前,蕾娜只是不断低头恳求。
为了阻止作战而四处奔走的过程中,调查了许多资料才发现,就连这种离谱到极点的命令,在共和国军里都是行之有年的「传统」了。
不光是先锋战队。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「剃刀」、西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「长弓」、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「大榔头」。这些战队全都在六个月的任期中全军覆没,极少数的幸存者也会在最后收到同样的「特别侦察」命令。生还率清一色都是零。这就是用来把活到最后的八六「处理干净」的最终处理场——
卡尔修塔尔望向放在手边的文件。
「……真不简单啊。下达特别侦察任务的时候,通常只剩下一两名成员能够参加。你是第一个能让他们以小队规模执行任务的管制官呢,蕾娜——所以我不是提醒过你不要自找麻烦吗?」
「……!」
因为你多管闲事让他们活得更久,才会——
蕾娜想起阿涅塔最后抛下的那番话,心生胆怯。她咬紧牙关,努力地忍耐。
「拜托您。共和国不该……我们不该错上加错。」
「……」
「若是您认为光靠伦理或正义不足以打动人心……那么换成国家利益又如何呢?让那些优秀的处理终端白白牺牲,是一种明显损害共和国战力,乃至于危害国民性命安全的行为。若是由叔父大人亲自出马,便能诉诸舆论或是在国防会议上据理力争……」
卡尔修塔尔眉头深锁,听完蕾娜的陈情后,依旧皱着眉头开口:
「八六的全灭才符合共和国的利益。这是共和国政府,乃至于共和国国民台面下的共识,而共和国国军则是将此共识付诸实行,你不觉得事实就是这样吗?」
「这……!」
蕾娜简直不敢相信。她甚至不顾礼仪,双手放在古董书桌上,身体前倾,靠向对方说道:
「您到底在说什么!正如我方才所言,这只会对共和国及其良心有损……」
「如果让八六存活到终战之后,过去针对他们的各种不公将会转化为责难与补偿。强制收容、财产充公、强制兵役,族繁不及备载。光是财产的补偿和赔偿就会是一项天文数字。若要为此而加税,你觉得如今的共和国国民会接受吗?」
「……这个……」
「而且,如果周边还有幸存的国家,那么共和国迫害有色种同胞的事情就会泄漏出去。到时共和国将会失去脸面失去信用,迫害者的污名将永远刻印在历史上……然而这一切的隐忧,只要将八六全部消灭就能化解。」
蕾娜在震惊之下忍不住咬牙切齿。先前,她曾经听辛说过。
「所以,不管是回收阵亡者或是坟墓都……!」
「没错。顺带一提,在强制收容所和铁幕之中也都没有留下死者的纪录或坟墓,阵亡的处理终端人事资料也都全数销毁了。因此,在他们全灭的那一刻,也就等于不存在了。既然不存在,又何来迫害。于是那些有损共和国清誉的事实,也将烟消云散。」
「……共和国的国民怎么可能恶毒到……!」
不知为何,卡尔修塔尔的神情有些哀戚。
「所以才说这是台面下的共识啊。虽然明确表露出这种意图的人,只占了极少数,但是默认这种想法,或者根本漠不关心,随波逐流的大多数人,都算是赞成者……这就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民主所带来的结果啊,蕾娜。只要对自己有利,大多数国民根本就不在乎八六的死活。而遵从这个决定,不正是我们国军的使命吗?」
蕾娜一掌用力拍在桌上。「砰!」的一道沉重却又空洞的声音,回荡在办公室中。
「所谓的民主主义,不是服从多数牺牲少数而已!以五色旗象征的建国精神是任何人都必须遵守的原则,共和国宪法也是以此为基础!要是连这个原则都不遵守,又谈何共和国意志!」
卡尔修塔尔的双眸瞬间闪过一道微弱的光芒。那是对于蕾娜的忧虑,同时也是对于某种遥不可及且屹立不摇的存在,所产生的无尽愤怒。
「纵然是宪法,若是价值无人认可,也不过就是一张废纸。就像革命圣女玛格诺莉亚,在王权颠覆后便失去了偶像的价值,被革命政府秘密逮捕,死于狱中一样。」
那不屑一顾的话语,让蕾娜心惊不已。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怨恨如此深邃的声音。
「你说那是暴行?没错,的确如此。那也是坐视这些愚民任性妄为的结果。想要行使超过自己应得的权利,却不愿履行相应的义务。放任这些若无其事侵占他人权利,自私自利的禽兽操弄政局,就是这种下场。打着圣女的旗号,却总是做出玷污圣女之名的愚蠢行径,这不是懒惰又低劣的愚民们一手造成的邪恶,又是什么!」
激动嘎然而止——卡尔修塔尔重重叹息一声,让身体深深陷入扶手椅中。
「自由平等这类观念,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还太早了,蕾娜……恐怕永远都……」
蕾娜用那双看不出感情的眼睛,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过去被自己视为第二个父亲的人。唯有这么做,她才能将心中涌现的轻蔑压抑下去。
「那是您的绝望,只是为了将您的绝望正当化的歪理罢了……为求心安而坐视无数人死去,从根本上就错了。」
卡尔修塔尔抬起目光,与蕾娜四目相交。那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白银色。
「你所主张的是希望,但希望什么也拯救不了。就和理想一样。值得崇敬却遥不可及,也因为遥不可及,所以无法为我们带来任何影响。光靠希望或是理想,无法打动任何人……所以你才会来找我,不是吗?」
蕾娜几乎快把牙齿咬出血来。因为对方说得一点也没错。
「绝望和希望是一样的东西啊。心生向往却无法实现,只不过是替正反两面冠上不同的名字罢了。」
「……」
即使如此。要是无法实现就放弃,便等同于自愿遭受命运摆弄。
但也有人明知无法实现,还是挺身对抗命运。
但是就算自己费尽唇舌,也没办法让眼前这个男人,明白两者的差异吧。
啊啊,这就是绝望吗?
「……打扰您了,卡尔修塔尔准将。」
†
在特别侦察任务送到蕾娜手上时,先锋战队也接到了通知,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准备。接收并整理空运而来的作战物资,清点基地内备好的物资有无遗漏,挑选用来运送这些物资的「清道夫」,替任务开始后便无法得到妥善维修的「破坏神」各机,进行仔细检查与整备。还有,即将踏上不归路的处理终端也得妥善办好自己的身后事。
这些工作的结果将以书面的形式呈报到辛的手上,而依据书面报告一一确认有无缺漏,也是他的工作之一。
物资的准备与装载,由熟悉这项工作的阿尔德雷希多一手包办。他站在空荡荡的机库一角,堆放整齐的货柜前面,平淡地进行确认作业。
「粮食、能源匣、弹药和维修零件均已到位。喔喔,为了某个笨蛋战队长,特别准备了一大堆腿部零件喔。简单的维修你这家伙应该办得到吧?」
「是的。因为我经常弄坏。」
「不要正经八百地回答我啦,臭小鬼……你能带走的只有一架,别再用同样方法操它了。」
看着老整备员压低了大嗓门,真挚地提醒自己,辛只是耸耸肩。就算人家好心提醒,他也无法做出保证。因为驾驶「破坏神」和「军团」战斗,要是有所保留就得等着送命了。阿尔德雷希多深深苦笑。
「我的意思是,都最后一次了,说个善意的谎言也没差吧。你倒是说一次给我听听啊。」
「抱歉。」
「真是的,你这家伙啊……」
阿尔德雷希多哼了一声,又不说话了。辛似乎不觉得这场面有什么尴尬,但没过多久,阿尔德雷希多就忍不住使劲搔了搔发色像芝麻盐一样的头发,打破了沉默说:
「……辛。等到准备工作都忙完后,有些无聊的话想跟你们说说。到时候可以麻烦你把那些臭小鬼集合起来吗?」
辛眨了眨眼,才抬头看着阿尔德雷希多带着墨镜的严肃脸庞。辛正想开口表示无所谓的时候,知觉同步突然启动,只好作罢。
『……诺赞上尉。』
「少校,请问有什么事?」
辛比了个手势,示意稍后再谈,同时开口回应蕾娜。阿尔德雷希多点点头,暂时离开了现场。
『……特别侦察的通知已经下来了。』
「我们这边也收到了。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,准备作业可望按时完成,请问有任何变更事项吗?」
相对于蕾娜沉重的语调,辛的语气与平常接受作战命令时没有两样。蕾娜听到他话中的从容不迫,反而更加难受。
『对不起。只靠我自己的力量,还是没办法让上层收回命令。』
蕾娜抿着嘴唇,迟了一拍才忍无可忍地开口。
「请你们快逃吧。根本没有必要遵从这种愚蠢的命令。」
蕾娜觉得自己实在没脸见人。不但无力撤销这种荒唐至极的作战,甚至只能提出如此不负责任的方法。
随后一道平稳的声音,冷静地反问了一句。虽然形式上是问句,但实质却是一种否定。
『能够逃到哪里呢?』
「……」
蕾娜也知道,他们根本无路可逃。就算真的成功逃脱,也没有能力存活下去。光靠区区几个人,就连想要生产足以维生的粮食都很困难。
因为单独一人无法生存,所以人类才会互相团结,建立村落、建立城市,进而建立国家。
然而,原本应该是为了生存而建立的系统,现在却反过来要消灭他们。
一股不知该往何处发泄的怒火涌上心头,让蕾娜忍不住爆发了。
「你为什么总是这样……!」
就连面对如此不合理的死亡也能泰然处之的态度,让蕾娜怒不可遏。简直像是坦然接受自己所犯罪行的死囚一样。可是他们明明不该受到这种刑罚啊!
『因为我并不怨恨。人总有一死。就算我们比其他人早走一步,怪罪到其他人身上也无济于事。』
「问题不在这里!现在是有人刻意要谋杀你们喔!不只是未来和希望而已,就连生命也要被人夺走,怎么可能还不恨呢!」
蕾娜说到最后几乎变成哭喊,辛沉默了一会儿。随后传来的声音中,似乎带着淡淡的苦笑。
『少校。我们并不是为了送死才去的。』
没有任何遗憾或执着,他心无挂碍地述说:
『一直以来,我们始终受到束缚,始终是个阶下囚,而这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。我们终于能够决定自己的目的地,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。好不容易才获得了自由,能否请你不要看得如此悲观呢?』
蕾娜难受地摇摇头。这才不叫自由。所谓的自由,是在不侵犯法律或他人权利的范围内,想去哪里就去哪里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对。至少,不会连想都不敢想,应该是一种生而为人都能享受到的待遇才是。
明天要在哪里死去,以及今天又要如何走完这段路程,这种微不足道的心愿,绝对不是真正的自由。
「既然如此……既然如此,至少请你们别去战斗了。你不是能掌握『军团』的所在位置吗?那么一定也能避免交战……」
『那是不可能的。无论我对它们的分布有多么清楚,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它们的警戒线。想要前进,就必须战斗……我们打从一开始就心里有数了。』
那一刻,辛微微地笑了。蕾娜十分确定。
总觉得,不是因为心里有数,而是正合他的心意。
蕾娜垂下眼帘,她实在按捺不住了。
「——你是想要亲手解决留在『军团』体内的哥哥吧?」
一瞬间陷入沉默。随后,辛发出一声隐含不快的叹息。
『……你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么多余的事呢?』
「我当然很清楚啊。因为……」
当辛明知道雷已经不在人世,却说自己还在寻找他时,以及当他提起第一战区的「牧羊人」时,都和现在一样,散发着一股笑得十分冰冷凄凉的气息。
或许,辛自己并没有自觉吧。就像人没办法看见自己的表情一样,隐藏在心里深处的心思,可能也在无意间被自己忽略了。
那种集聚恐惧、憎恶、执着、强迫于一身,宛如一把对准自己的妖刀,残酷至极的感情。
要说那是他的期望,不如说是相反的东西。
「既然我猜得没错,那你就更不该动手。就算对方是『军团』,但手足相残实在太……」
『哥哥是「牧羊人」。所以不解决他,我们哪里也去不了。』
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生硬。这是蕾娜第一次听见辛如此焦虑不安的声音。
「上尉……」
『要是少校对于管制的工作感到排斥,那就别再进行同步了……本来就该这样了,莱登和凯耶应该也提醒过你好几次才是。』
听见这决绝的语气,蕾娜暗自心惊。然而辛的激动转瞬即逝——发觉自己情绪不对之后,深深吐了口气,恢复成蕾娜刚调任时所听见的那种漠不关心的声音。
『……少校。接下来你不需要再替我们进行管制了。』
「这……」
『我要修正刚刚说过的话……那是因为,我不想让你听见哥哥临终的声音。』
不想让只记得雷的笑容和他伸出的大手的蕾娜听见——那些诅咒,以及那些怨叹。
「……」
『还有一件事。从这里一直往东,越过国境之后,就听不见「军团」的声音了。』
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提起工作上遗漏的小事一样。
或者也可以说是以这样的声音作为伪装,将某些东西彻底掩盖起来吧。
「……诺赞上尉。」
『说不定那里就是我能听见的极限了,不过还有一种可能,就是那里还有人存活。若是如此,共和国在灭亡之前,或许还有机会等到援军……只要解决了「牧羊人」,「军团」便会暂时陷入混乱。我们会替少校争取这一点点的时间,所以——请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。』
听见语气强硬、声调冷漠,却隐含深切祝福的这番话——蕾娜不由得握紧双拳。
†
在那天的迎击作战中,悠人阵亡了。
那也是第一次,从作战开始到结束,蕾娜都没有介入管制。
之后,终于到了特别侦察的日子。
坐上「破坏神」,启动系统。看着显示在荧幕上的系统自检过程,以及显示在辅助荧幕上的友机数量,莱登哼笑了一声。
「五个人啊。可惜悠人那家伙没赶上呢。」
只要再多活个两天,就能一起参加开心的远足了。
同步另一头的赛欧也发出了有点空虚的叹息。
『结果少校直到最后都没再联络了呢。』
「废话这么多,其实你很不舍得吧,赛欧?」
『并没有。不过……』
赛欧稍微歪着头说:
『应该算是……有一点点遗憾吧?』
『就是那种「反正都陪我们这么久了,好歹也说声再见」的感觉吧?』
『啊,就是安琪说的那种感觉。其实她没出现我也觉得无所谓,但要是她肯来说两句道别的话应该也不错吧,只是这样而已。』
『没出现又怎样?反正大家之前一直叫她不要管我们,所以人家终于想通了而已吧。』
可蕾娜嘴上这么说,听起来还是有点生闷气的感觉。这时她听见赛欧跟安琪在憋笑,忍不住又吼了句:『怎样啦!』
说的也是呢。莱登躺在驾驶舱的内壁如此心想。就连他也没有料到,蕾娜到了这一刻依旧杳无音讯。那个人才没这么胆小,怎么可能到现在才畏缩……或许是心里又冒出无谓的罪恶感,觉得没脸见我们,一个人在那边闷闷不乐吧。
虽然本来想在最后跟她说几句话……不过,既然没机会也只能算了。
系统自检完成,准许启动。闪了两下后开始显示影像的荧幕,出现了为他们送行的整备班成员。看着住了半年的破烂队舍,还有关照了自己半年的整备班,莱登明知他们看不见,还是低头向那些人致意。
菲多和五台装上机械腿的货柜连在一起,里头装满了用上一个月也绰绰有余的物资与生活用品,化身为一只巨型百足虫,在侦察队后方待命。
这样一来,准备就大功告成了。接着只要一踏出基地,就再也无法回头。作战开始的同时,他们的军籍和国军本部里的友机登录资料也将一并抹消,为了管制之用而保留的管制官同步对象登录资料,也将在他们离开管制范围,或是本日正午之后遭到解除。这是一场后退就会遭受共和国迎击炮攻击,只能一路往死地前进直到死亡为止的死亡行军。
这样的未来就在眼前,心情却平静地不可思议。
早在确定会分发到这个部队时,就已经做好觉悟了。
当时包含戴亚在内一共有六个人,同时乘坐运输机从上一个驻地过来,在这里的队舍又遇见了凯耶、悠人和奇诺,于是大家一起重拍了人事档案用的相片。那是每当部队重编时都要重拍一次,站在画有身高标线的墙前拿着号码牌,活像个犯人的照片。也是在废除部队时会一并销毁,这次多半也会在今夜消失而无人凭吊的遗照。还有让某位个性软弱又好讲话的士兵帮忙拍下的另一张也是……究竟能够保存到什么时候呢?
在那天夜里,大家一起立下了誓言。
就算被骂成是猪,也绝对不要让自己沦为猪一样的存在。就算剩下最后一个人,也要奋战到最后一天。
最后有五个人走到了这一步,还有什么好挑剔的?
满足地轻轻一笑,便自然而然将注意力转移到队伍前头的「送葬者」机体。看着宛如标志上扛着铁锹的无头骷髅骑士,一路带领他们来到现在,也将陪伴他们直到死亡的那位死神。
以往他所埋葬的五百七十六名死者的小小铝制墓碑,也将成为他们的同行者。
感觉到同步另一端,辛缓缓睁开了那双红色眼眸,开口说道:
『……走吧。』
微弱到差点听不见的声音,让他从待机状态下醒了过来。
来了。虽然距离很远,但正朝这里接近。找了这么多年,终于再次发现下落,那让他苦苦等待的对象。
等不及了,还是主动去迎接吧。然后,这次一定要……
平时便缭绕在自己耳边的亡灵之声,突然窸窸窣窣骚动起来,音量变大,开始移动。它们聚在一起,像海啸一样席卷整片大地,蜂拥而来。
在主力部队到来前便已经展开的阻电扰乱型,宛如银色的雾霾将整片天空蒙上一层阴影,连太阳也显得黯淡无光。
『……辛。』
「嗯。」
莱登压着嗓子如此呼唤,辛也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。敌军就挡在我方去路的正前方。就算稍微调整路径,敌军的部属状况也会立即调整,始终将正面对准我方。
……这也是理所当然。既然辛能够听见「军团」的声音,那么反过来对方也有可能办到。
辛一边勘查地形,一边选择最合适的路径。就算无论如何都得正面碰上,至少能让战场的条件再有利一些也好。
雷达荧幕上闪着光点。那是代表敌方存在的标示。这时光点数量倏地暴增,一个个光点重叠在一起,把路径前方的区块整个染得白茫茫的一片。
从边缘绕过遮蔽视线的山丘后,便进入了草原与森林的交界处,左手边就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。
数也数不清的大部队,就在那里等候他们到来。
打头阵的是斥候型的侦察部队。在其后方约二公里处则是战车型与近距猎兵型组成的混合部队,保持阵形一齐往前推进。相隔数公里的后方,还有同样编制的第二梯机甲部队,以及位于目视距离极限的第三梯队。后头想必就是长距离炮兵型的炮兵阵地吧。敌方恐怕是将第一战区的「军团」全数战力都配置过来了。
而位于队伍前方,跟在一个斥候型小队后头悠然行走的重战车型,吸引了辛的注意力。
总高度达到四公尺,重量为战车型两倍有余的巨大身躯,装备了极为坚固的装甲,以及拥有爆炸性机动能力的八条节肢,俨然就是一艘陆上战舰。庞大而修长的一五五毫米主炮与七五毫米同轴副炮对准了辛这边,装设在炮塔上方的两挺一二·七毫米重机枪放在这只钢铁巨兽的身上,简直就和玩具没两样。
不需要靠声音去分辨,就能认出这家伙是统率这支大军的「牧羊人」。对方并非单纯布阵在大方向上的去路,而是找出了我方最有可能选择的路径,事先将部队正面布署完毕。依据临场状况预测敌方的行军路径,已经超出「羊」的能力范围。
唯有潜伏在第一战区最深处的这个「牧羊人」才能办得到。
『……辛。』
一道低沉的声音,也证实了辛的猜测。这个声音是辛唯一清晰记得的东西。也是他迟迟无法忘怀,哥哥生前最后一次和他说话的声音。
这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他。
辛微微地笑了。你终于现身了……而我,也终于来到你的面前。
那道笑容状似癫狂,宛如泛着寒光的刀锋,如此冷冽而凶残。
「找到你了——哥哥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