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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(2 / 2)


  然而那柳家因看季家今时不同往日,不止家业重振,便是连季秋阳亦也早早考取了功名,又是世交近邻,彼此亲近,不免便动了那结亲之意,因而相托媒人说和。奈何季秋阳心中早已有人,除傅月明之外是不做他想的。其时,季秋阳父母辞世不久,他便借有孝在身,推了出去。那柳家不肯死心,又不断使人来说,季秋阳屡屡推却。见实在推不过去,且算算时候徽州这里唐家也将要到来,便借口外出游学并盘点各处商铺,走了出来。不曾想,自他外出,柳家连出了几桩祸事。先是柳诚志突发了痨病,不上两天便死了。柳家丧事未毕,淮南乡下又连下了几场雹子,地里庄稼被打伤无数,虽不致颗粒无收,却也伤筋动骨。更有些势力的亲戚,刻薄的邻友,见柳诚志病故,便上门欺凌孤儿寡妇,勒逼还债。

  那柳娉婷年纪尚小,柳氏是个没经过世面的,丈夫一死便如抽了主心骨一般,见了这等情形,更不知如何是好,只得听了人的言语,将家里田产变卖一空,还了欠账。如此一来,柳家虽外债已清,日后生计却没了着落。偏生此时,有人上门提亲,求娶柳娉婷。此人便是前文所述,李仲秋口中的张炳华了。

  这张炳华原是钱塘县人士,家中世代经商,颇有几分家财,他自幼读过几本书,然因他文章不通,弄到二十岁上,也还只是个童生。两年前为些细故,走到这淮南城来,住着不去。季秋阳同他因着生意有些往来,此人生性铿吝,油滑浮浪,且最擅钻营,拿人把柄,趁人之危,世人便送了他个绰号,叫做“活泥鳅”。他既是这等的性情,季秋阳同他不免便有些不卯。

  此人文墨有限,却偏爱附庸风雅,常做些歪诗,填些酸词,又迫人品评。一次宴上,季秋阳被他缠的不耐烦了,便当面讥讽了两句。这张炳华当众出丑,又顾忌季秋阳是淮南当地人,且身份不同寻常,不敢明着招惹,面上只干笑两声就罢了,暗里却怀恨在心。因往日会上他曾见过那柳娉婷一面,喜她貌美,又听闻柳家与季家往日里有些故事,便动了心思。又因碍着季秋阳在,不敢造次。只待他一走,便即上门,送了许多礼物,提亲求娶。

  柳氏本看不上这张炳华为人,柳娉婷自不用说,见了他那等性情人物,与季秋阳相比当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,死也不肯点头。奈何柳家出了这等巨变,家中无以为继,柳氏又是个没脚蟹,经不得人软磨硬泡。张炳华又施些小利与那左邻右舍的妇人,令她们与柳氏说:“你家中见已如此,备不得嫁妆,还能指望女儿嫁个什么人家么。你又没有儿子,日后又靠谁来奉养。难得有人肯娶,嫁了也罢了。没有儿子,靠女婿也是一般。”柳氏听了这些人的言语,便动了心思,也就应了下来。柳娉婷虽是不肯,却也抗不的父母之命,只好认了。

  季秋阳听了李仲秋的话,闻得这柳娉婷竟许给了张炳华那样的人,不免暗叹可惜,又问道:“既许了他家,已成亲了么?”李仲秋道:“因柳世伯过世不久,柳姑娘尚在孝中,还未成亲。两家商议定了,只待孝满便嫁过去。那张炳华倒也算殷勤,差不离一天一遭的往柳家跑。柳家如今日常的柴米油盐,皆是靠着他了。”说着,不由又瞥了季秋阳一眼,又道:“若是哥哥还在淮南,当不致如此。”季秋阳却道:“这也是各人的姻缘命数。”李仲秋听他如此说来,一笑也就罢了,因说道:“我今日来,本还有一桩好事说与哥哥听。不想哥哥竟已有了亲事,那事不说也罢了。”季秋阳听了这话,心里知局,也就不问。

  两人坐了一回,清谈片时。季秋阳因问道:“你今次进京,是只为游逛呢,还是另有打算?”李仲秋道:“一则是领略领略京城风土,散散心事;二来春闱在即,试上一试也没什么妨害。”季秋阳点了点头,说道:“这也罢了。”李仲秋笑道:“我往日只道哥哥是淡泊名利的,不想原来哥哥亦有此心。”季秋阳莞尔道:“我不过是个俗之又俗的人罢了。”李仲秋笑道:“哥哥来京中几日了?一向只在这客店住着么?”季秋阳道:“我到此处也有十几日了,因看天气寒冷,一向少外出,日日只在客店里盘桓。若有事情,便差竹心出去。”李仲秋便拊掌叹道:“如此,岂不闷杀人了?这京里繁华,不比别处,日日只在这客店之中,错过多少热闹,岂不可惜!何况哥哥来年既要应考,此时多结交几个朋友,也没什么坏处。我知道此地几个极好的去处,今日便邀哥哥一道去看看。”说着,便要起身,喊竹心替季秋阳拿衣裳。

  季秋阳却情不过,又看他是个风火脾气,也就起身,穿了衣裳,披了大氅,又防落雪,吩咐竹心取了一顶竹编斗笠,同那李仲秋一道出门而去。

  出到街上,因已是年下,虽则天气寒冷,街上仍是行人如流。两人便顺着街道往下走去,那李仲秋指手画脚,将京里可玩之处一一讲与季秋阳听,又说道:“这个时候,吃午饭也还早。我们不如便到城西的福兴园去,那里新来的极好的杂耍班子。看过了杂耍,咱们再到朱门街上的闻香楼吃饭。”季秋阳见他这等盛情,点头应了。

  当下,二人雇了一辆车,向城西行去不提。

  ☆、第一百五十六章 贵人

  那两人乘了车,一路行至城西李仲秋所说之福兴园。

  待到园门口,二人下车,开发了车资。李仲秋便吩咐那车夫,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还来此处接,就打发了车夫离去。

  季秋阳下得车来,只见那园子占地颇广,门口车轿纷纷,行人往来穿梭不息。李仲秋在旁说道:“啊呀,今儿只怕人多,里头恐没地方坐呢。”季秋阳说道:“不过一个杂耍班子,竟能招来这许多客人么?”李仲秋道:“你不知,今日在这里登台的是有名的常胜班,他们这班里艺人的把戏甚多,惊、险、奇、绝,四个字竟是占全了,与那寻常跑江湖的大不可同日而语。京里人皆爱看这班子的戏耍,他们登台的日子,戏园子里必是人满为患,不提前来占个位子,怕是不成的。”季秋阳听闻,便问道:“既是这等,咱们又不曾早来,里头哪还有位子可给咱们坐呢?”李仲秋道:“这却不妨,里头有那大户人家差来占位的家人,与他几个钱匀凳子出来便了。”

  二人说着话,步进园中。

  那园里是偌大一间敞厅,正前方是一张戏台,地下放着一百多条凳子,唯独戏台正下方摆着七八张方桌并藤条椅子。二人望去,厅中果然已是人声鼎沸,只台前的几张桌子尚还空着。

  眼看此景,季秋阳方才信了李仲秋方才之言,又问道:“人这样满,却怎样好?”李仲秋便寻了个与主人看座的家人,与了他一串钱。那人便匀了一条凳子出来,李仲秋遂拉着季秋阳坐了。

  二人坐定,季秋阳见那台上空空如也,台下却挤满了人,只觉滑稽可笑,遂向李仲秋道:“如今这世道也是反了,这耍把戏的倒叫客人候着。”又指着那几张桌子问道:“别处都满了,唯独这几张桌子空着,想是与什么人留的?”李仲秋颔首道:“不错,京中亦有许多达官贵人,爱来此地观玩的。这京中不比别处,天上掉下个雹子,都能砸着个官帽子,故而这几张桌子,若是平常的品官子弟,还坐不着呢。今儿留着,也不是谁先定下的,倒也没贴条子。”

  二人说了一回话,这厅中却是越发热闹了,不时有人进来,也如李仲秋一般,寻了旁人弄张凳子坐了,真弄到个无处插足的境地。又有小贩提了篮子,进来卖花生、瓜子、杂糖、烧饼等物,吆三喝四夹着那众人高声说笑,厅中更如滚开了锅一般的喧闹。季秋阳见热闹到这不堪境地,堂中的气味又十分不好,心中便有几分不喜,碍着李仲秋跟前,也不好言语。李仲秋起来,问小贩买了些零食,便让季秋阳。季秋阳哪里吃得下去,只推谢了。

  正当此时,外头走进几个客人,一齐走到戏台前那几张桌子边,寒暄了一阵,便各自落座,偏又将正中间一张桌子空了出来。

  季秋阳见这些人皆穿戴不俗,仆从如流,心中暗自揣度这起人的身份。那李仲秋兀自言道:“这起人将中间的桌子空了出来,却不知要留与谁的。”

  正说着,却听其内一人道:“今日萧公子却迟了。”另一人道:“听他府上人说起,萧公子一早便进宫去了,到咱们出来时尙不曾回府,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。”那人道:“既是这等,咱们等等又何妨?”另一人笑道:“咱们虽能等得,只怕这杂耍班子就要登台了。”那人道:“这有何难处,不过使人知会一声便了。”说毕,便向身侧随侍的小厮言语了一声。那小厮点头应下,向后台飞跑进去,不多时又转了出来,向他家主人道:“班主说知道了。班主上覆各位老爷,说既是萧公子未到,平日里又常蒙各位老爷照顾,就等半个时辰罢。”那人点了点头,便不言语了。

  其时,堂中吵闹非常,季秋阳也只模模糊糊大约听见了几句,心底思忖道:只为等他一人,便叫这许多人等着,真不知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。

  这般又坐了一回,果然台上再不见开戏,只一个身着蓝布长袍的麻脸中年汉子,抱了月琴出来弹了两支曲子,算作串场。季秋阳听那曲调,虽觉悠扬悦耳,倒也并没什么特别的好处。如此又熬了些时候,场中有人便按捺不住,嚷嚷起来。台前坐着的那几人倒是面色淡然,置若罔闻,只吩咐家人取了自带的酒食出来食用。

  正在此热乱之际,门外忽有人开道般喝了一声,这声响如炸雷,堂上众人皆吃了一惊,齐齐回首望去,只见一青年男子自门外走了进来。

  季秋阳眼观此人大约二十出头,颀长身材,身着白狐皮裘,额上勒着一条岁寒四君子织金抹额,当中还镶着一块指顶大小的羊脂玉,越发映衬的他面若冠玉,目含冷光,神采奕奕,俊秀非常。季秋阳打量了一番,不由赞了一声,心中暗道:此人生的当真一表人才,不知究竟是何许人也?

  只见那人迈进门来,步如流星,径自走到台前。台前坐着的那几人,连忙各自起身,拱手作揖,向那人问好,都唤他为萧公子。

  那萧公子倒甚是温驯谦和,一一回礼,又笑道:“因些细故,我却来迟了,倒劳烦诸位久等,我心中甚是不安。”众人都笑回无事,当下众人各自归座,萧公子果然在那当中的桌子边坐了。

  待众人落座,台上这才有人出来报说开场。

  萧公子见状,便向左右笑道:“我还道今日迟了,必看不完整。谁料今日这常胜班也开的迟了,到了这个时候,竟还不曾登台。”旁有一人嘴快,又为讨他的好,便将适才之事讲了一遍,说道:“程兄为等公子起见,特特儿吩咐班主将开场时候推了。”萧公子听闻,连忙说道:“这怎么好?这又不是我自家的戏班子,咱们今日又不曾包场,倒如何能让这么一场的人都干等着?”说着,又向那吩咐之人说道:“程兄虽是一番为我的好意,我却不敢领受了。”

  那姓程之人连忙笑道:“公子言重了,在下是想着公子不过迟上片刻功夫,须臾就要到的,故此才打发人问了班主一声,哪里是吩咐的?且这事也是班主应下的,若果有不妥,班主又岂会答应?”一旁众人也都打圆场道:“委实如此,公子安心看戏便是。”那萧公子这才不言语了,底下随侍的家人送了茶水细点上来,坐等开戏。

  便在此时,偏生又有一人多话,问道:“公子今儿进宫倒去的久,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?”那萧公子顿了顿,忽而笑道:“并没什么大事,只是近来家里太太病了几日,太后娘娘挂心。今日进去逢上,便问了几句,不想便迟了时候。”那人听闻,忙奉承了一番,又连连问询,那萧公子也只待答不答的。

  季秋阳在后面看够多时,将这景象尽收眼底,眼看此人说话行事,甚有分寸,暗暗点头道:这京里地方,不比别处,略有些风吹草动,便上达九重。此人如此势大,却倒十分的谦逊,说出的话来,却半点儿错也挑不出,再不肯行半分仗势欺人之事。难为他小小年纪,却有这般心智。

  正自想时,台上鸣了一阵锣,便就开了戏。

  先是两个身着藕粉色绸缎衣裤女孩子上来,两人分别手执长剑,合着乐曲舞了一回。这剑舞虽无甚奇处,但妙的是这两个女孩子却是一对双生姊妹,又穿着一样的颜色衣裳,舞起剑来,当真如对镜照影,精彩纷呈。须臾,待剑舞下去,又有射飞镖、转盘子、吞火、戏蛇等把戏上来,虽也精彩,但与寻常江湖戏耍也并无二异。

  季秋阳看了一阵,不觉向那李仲秋道:“若是这等,也同外头的戏班子一般,又有什么稀奇之处么?”李仲秋笑道:“季兄莫急,那班主还不曾出来哩。她有几样绝活,是外头再见不到的。”季秋阳听说,便不语了,只是耐心看着。

  少顷,待串场已毕,台上忽然又鸣起一阵击鼓,鼓声紧密急凑,便如雨点一般,且一阵急似一阵。一旁李仲秋说道:“这是班主要出来了。”

  那鼓点响了一阵,便有两个短衣汉子,推了一架云梯出来。那云梯高耸至屋顶,顶端挂着一幅水墨图画,上头画着一丛桃林,树上结满了果子。待那云梯布置完毕,又是一阵弦乐响起,台上忽然烟气四起,白雾茫茫一片,就见一身着水红纱罗衫裙、披着烟霞色丝绦的美貌女子自台后缓缓而出。那女子头上戴着一顶牡丹花冠,额上贴了金箔花钿,周身环佩叮当,雪肤花貌,打扮的就如天宫仙娥也似。台下登时一片寂静,只见那女子上得台来,来回走了两遭,循着那曲调舞了一舞,便即一个纵身,轻轻巧巧的攀上云梯。

  那云梯甚是高陡,而那女子攀爬起来却也不见如何吃力,不时还腾出手来,凌空挥舞,手臂过处,香风阵阵,更有飞花落下,扮的便是天女散花。

  季秋阳看至此处,心觉这倒有点意思。只见那女子越攀越高,眼看就要登顶,忽而脚下一个趔趄,身子一歪,就轻飘飘的向下跌来。台下众人齐声惊呼,各自起身,然而又觉眼前一花,那女子却凭空停住了,原来她腰上早已栓了一条丝带,与那云梯绑在一处,就此停在半空。

  却见那女子在空中不住的挥衫舞袖,那香风更烈,落花更急,真不知她身上究竟藏了多少香料,掖了多少花瓣,直看得场中众人目瞪口呆。

  那女子舞了片时,又荡回云梯之上,重新攀爬,须臾便已登顶。她立在那画前,向众人挥手微笑,忽而一个扭身,不知使了些什么障眼法,凭空不见了踪影。未及片时,那女子忽的又冒了出来,手里却捧着一只顶尖带红、脆生生的大鲜桃。她一个翻身,便自云梯上飘飘忽忽的荡了下来,却比她登梯之时,不知快了多少。

  堂中众人早已呆若木鸡,及她落地,方才如梦初醒,喝彩如雷。

  那女子面上含笑,走下台来,行至那萧公子桌前,欠身作礼,将桃子双手奉上。众人不由皆羡他有这等艳福,那与他同行之人又不住起哄撺掇,萧公子便笑着将桃子收了,又令跟随家人与了赏钱。

  季秋阳正看得入神,那李仲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,说道:“咱们去罢。”季秋阳问道:“这便没了么?”李仲秋道:“待那班主一出来,这好戏也就上完了,余下的只剩讨赏钱的龙套了,再不用看的。”季秋阳听说,便点头道:“既是这等,咱们去罢。”

  二人便一道起身,往外头去了,行至门前,向那守门的门房付了两串子钱,就离了这园子。

  待出得门来,李仲秋便向季秋阳笑道:“如何,我可不曾欺你罢?”季秋阳笑了笑,说道:“竟不知这杂耍还有这等玩法,今日也当真大开眼界了。旁的倒也罢了,只是那班主最后的画里摘桃,当真是奇绝,真令人思想不透。别的不说,但只这十冬腊月的天气,她上哪里弄来这么个新鲜桃子呢?”李仲秋笑道:“这个法门若是人人皆知,他们也不用吃饭了。”说毕,仰头看了看天色,又道:“已近晌午了,咱们去吃饭罢,说妥了那车夫来接咱们的,也将到了。”季秋阳点头应允,又问道:“我却还有一事不明,适才那位萧公子却是何人?小小年纪,竟有这般大的派头,那与他一道的人,看着也都并非小可人家,却都将他当凤凰一般的捧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