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再见【Shalon Chaverim】(2 / 2)
又一次。
着弹。
接触目标后,引信——并没有启动。
不发弹。
将属于成型装药弹的诱导炮弹,当成一颗实心弹来使用的话,密度和速度都不足以贯穿重战车型极为厚实的正面装甲。炮弹直接成了一团废铁,引信并未作动,所以炸药也并未引爆。
然而,远在音速之上的超高速度,以及战车炮弹无法比拟的重量,所产生的莫大动能,让正面承受炮弹的雷,全身每一处角落都遭受冲击力的洗礼。
「命中。」
蕾娜看见雷达荧幕上表示诱导炮弹的光点,与重战车型重叠后消失了。
没有爆炸。这是当然的。蕾娜在射出的时候就已经把引信设定成不会作动了。
以前,她曾听父亲说过。
战车的装甲能够弹开炮弹。可是那并不代表战车没有受到伤害。
就算弹开了炮弹,上头的动能也会转化成冲击力,渗透整部战车。有时震落的零件会压伤乘组员,有时则会让装甲上的铆钉或螺丝蹦开,像跳弹一样让内部的乘组员受到严重伤害。破坏力十分可观。
把这招用在重战车型身上,也能造成一定的伤害。靠着蕾娜现有的武器,想要在不牵连到辛的状况下攻击重战车型,也只有这个办法了。
即使如此,还是只能争取到几秒钟时间,必须采取下一步行动才行。有谁能够……
这时她察觉到了。
同步的那个对象。
在战斗中也不断尝试与辛进行同步连接,这时终于恢复了。莱登忍不住大喊:
「辛!」
反应很迟钝,意识可能还没完全清醒。于是他又喊了一次,依旧没有反应。
但莱登还是继续大喊:
「给我起来啊,你这个笨蛋!喂!辛!」
「诺赞上尉!你听得到吗,诺赞上尉!请你醒一醒!」
在同步的这一端听着大家不断呼喊,蕾娜也喊了起来。快醒醒、快点离开那边、快去解决掉那架重战车型。这些源自于现况的提醒,都不是能够打动他的理由。
蕾娜很清楚。她早就察觉到了。所以,她一定会成功,也一定要成功。
那时候,那一夜,辛带着心如刀割的悲怆语气,说出了他要杀死哥哥的话。
其实一点也不想和哥哥战斗的辛,却坚持与雷正面对决的理由。
「你不是要吊祭你的哥哥吗!——辛!」
微微地。
感觉到那双红色眼眸微微抬了起来。
用力踏稳的后腿,将地面整个踏碎。钢铁之躯频频发出哀号,猛烈的冲击渗透到中枢处理系统导致当机,让雷的思考陷入一片空白。
但他仍然按照战斗机械的本能,朝着周围不断射出炮弹。四周的小虫子似乎都逃开了。
处理系统和感应器逐渐恢复。
随后,雷看见了。
就在自己背后,不知何时起身的「送葬者」,把炮口对准了这里。
自己昏倒时,似乎割伤了额头。因为出血的关系,左眼张不开。身体的感觉也很疏离。活动起来很勉强。脑袋恍恍惚惚,很难进行思考。
辅助荧幕毁了,驾驶舱内显得有些昏暗。辛用左手按住意识还有些模糊的脑袋,身体无力地靠在内壁上,只是伸手握着操纵杆,眼睛盯着荧幕不放。
自己似乎是被谁唤醒的,但是昏厥带来的影响依然严重,暂时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,也不知道周遭的状况如何。
辛只知道,自己和「送葬者」机体都还没死。
而希望能由自己亲手埋葬的哥哥,就在眼前。
一度昏厥的身体,至少还有力气握住操纵杆,扣下扳机。
这样就够了。
『……辛。』
亡灵之声响起。是早已死去的哥哥的声音。和自己最后一次听见时相同,独自一人待在这片战场上的角落,直到最后也没有原谅自己的哥哥的声音。
当他第一次在亡灵的哀叹中听见那个声音时,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哥哥,亲手送他离去。
『辛。』
他不知不觉间咬紧牙根。早在七岁时就该窒息身亡的那个自己,好像还躲在心底某处哭泣。哭喊着全都是我的错,应该在那时候就死掉的。哥哥的声音也在蛊惑着自己,现在去死还不晚。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忘记……哥哥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这件事。
可是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不会天真到还想让对方再杀死自己一次。
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很多年,在这段时间,他接触了许多事物,经过思考,然后想通了。
那时哥哥掐住自己的脖子,并不是自己的错。
父母的死和哥哥的死,还有其他的一切,都不是自己的罪过。
那单纯只是哥哥迁怒自己。那时哥哥的情绪失控了,所以比哥哥弱小的他,恰巧成为了发泄目标,只是这样而已。
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责任需要背负。
『辛。』
亡灵的声音,再次响起。
对于「军团」始终不曾停歇的叫唤,其实辛一点也不觉得可怕。反倒觉得同情。因为它们只是借用死者的话语,只是用那种听也听不懂的机械式话语,不断哀叹自己渴望回归的心愿。
那些故国灭亡,失去躯体,本应在死后回归冥府却无法回归,哭喊着不想死的死者。他们临死前的话语,被名为「军团」的亡灵大军借来哀叹自己渴望回归的心愿。
辛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哥哥留在这群亡灵之中,自己一个人远走高飞。
死了之后又被带走,幽禁在等同于亡灵的战斗机械中,不断呼唤着自己的哥哥。辛发誓一定要找到他的首级,与他正面对决,将他毁灭之后好好安葬才行。
为了这个目标,辛才会上战场。为了这个目标,他才会一路奋战了五年之久。
没有该背负的责任,也没有该偿还的罪过。
虽然他明白这个道理。
但是对于哥哥最后赋予自己的罪,对于那个临死前不忘呼唤自己的哥哥的亡灵……
他还是必须彻底做个了结,才能继续前进。
瞄准完成。炮口对准了挡在面前的钢铁色装甲中间,那道被自己劈开的缝隙。
「……再见了,哥哥。」
辛扣下扳机。
雷透过后方光学感应器,目睹了这片光景。
他能感觉到辛扣下了扳机。炮口冒出火焰。
这一刻,不知为何,他觉得自己看见了。
看见了直视着自己的血红色双眸,以及眼中的坚强与决心和意志。
那张陌生的脸,露出了陌生的表情。
那是当然的。
因为雷在五年前就死了。因为他死了,所以从那时开始就从未改变,也一直在原地打转。
可是辛还活着,所以一直在改变,也能朝着任何地方前进。
自己曾发誓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好好保护的,那个年幼无知的弟弟,已经不在了。
总有一天,辛也会超过雷的年龄吧。这让他感到开心,也有些寂寞。
啊,对了。
最后还有一句话,一定要告诉他才行。
有一句一定要告诉他,却直到最后都没机会说的话。在那个下雪的夜里,在那个废墟当中,雷希望至少能在临死前把这么一句话告诉辛就好,却在说出口之前就死去了。
就像那时候一样,雷伸出了双手。从那道被劈开的缝隙中伸出手。
辛。
一道闪光。
差点被扯掉的座舱罩微微变形,露出了一点缝隙,流体奈米机械的手臂,就从那里钻了进来。
从扣下扳机到炮弹命中,事实上不用一秒钟。在这段体感无限延长的时间中,辛看见一双手缓缓伸了进来。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,微微张开了手掌。是记忆中哥哥的那双大手。
看着这个和某天晚上相同的光景,辛反射性地缩起身子。他用意志力强迫僵硬的身体听从命令,不让自己移开视线。
那是在下一秒就会在炮火中燃烧殆尽的哥哥。是他找寻了五年的哥哥。正确来说,那只不过是雷临终思维的残渣,但辛仍然希望将这个烙印在自己的脑海中。
没有憎恨,没有杀意,也不打算背负些什么,只是想要留存在记忆之中。
摸着脖子,手指隔着领巾缠绕在上头,本来以为又想掐死自己的那双手,却只是温柔又带点悲伤地,抚摸着过去自己所造成的狰狞伤疤。
『……对不起啊。』
咦?辛睁大了双眼,感觉时间流逝再度恢复正常。
干净俐落地命中了目标,引爆了成型装药弹头。产生的超高温超高速金属喷流,从装甲裂缝灌入内部,迟了一拍之后,巨大的重战车型全身上下都开始喷出暗红色火焰。
哥哥的手放开了自己,一下子就从驾驶舱的缝隙缩了回去,主动回到熊熊燃烧的火焰中。
「哥……」
立刻伸出去的手却来不及追上。只能看着哥哥卷回去的手臂被烈火点燃,消融于火中的光景,空虚地握起手掌。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。
「……啊……」
一瞬间,辛还不明白从眼眶满溢而出,流淌过脸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。因为自从雷让他死了一次之后,就再也没有哭过了。
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悲伤,甚至不知道从心底涌起,堵在胸口的这股情绪就是悲伤。
只是任由泪水不断流出,停也停不住。
「——少校,请你切断同步吧……他那个样子,应该不会想被别人听见。」
『好的。』
等了一小段时间后,听见莱登连结上一句「可以了喔」,蕾娜才再度启动知觉同步。等到其他人都重新连上后,才由莱登代表大家发问。
『心情平复下来了吗?』
『嗯。』
辛回答的声音有些沙哑,但已感觉不到流泪的气息,再度恢复以往的冷静沉着,同时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。莱登笑了出来:
『这下子也能把你哥的名字保存下来了吧?』
虽然没有声音,但辛在听到这句话后的确是笑了。
『也是呢。』
接着辛的注意力转向这边。
『…………少校。』
「我在喔。那还用说,因为我是先锋战队的指挥管制官呀。」
纵使没有人要求,但蕾娜觉得自己有义务要亲眼见证一切。
『……』
「状况解除。辛苦你了,送葬者。还有大家也是。」
听见蕾娜故意用个人代号称呼,辛似乎苦笑起来。
『嗯。你也辛苦了,管制一号。』
好啦。莱登轻轻呢喃了一声。他似乎在狭窄的驾驶舱内伸了个懒腰,接着才开口说话。
蕾娜愣了一下,眨了眨眼。刚才……
刚才他们五个人之间好像达成了什么共识。除了蕾娜之外的其他人,都完成了交流。
这是怎么回事呢?刚才,大家好像做了什么决定……
『菲多。货柜重新连接完成了吗?』
接着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等谁的回应。菲多?喔喔,是指随行的「清道夫」呀。
『警戒和维修就等找到睡觉的地方再说吧……才第一天就用了这么多弹药,损失真大啊。』
『哎呀,这样不是很好吗?毕竟解决了这么多敌人。』
『说的也是……那就——』
另一头传来某种重物在活动的机械声响。他们五个人都让待机状态的「破坏神」重新站了起来。
『该走了——那就再见喽,少校。请多保重。』
听见这句十分普通的道别,蕾娜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。
因为战斗才刚结束。
敌军被迫撤退了,也没有人阵亡。所以今天已经可以回基地了,就像平常那样。
「咦?」
蕾娜还在疑惑的时候,他们已经启程了。激战之下伤痕累累的「破坏神」发出有些刺耳的脚步声,他们几人就像是上学途中的学生一样,一边随意闲聊,一边往前迈进。
『话说啊,我们现在要直接往前走吗?刚才有一大堆不发弹耶。』
『嗯……感觉有点像地雷区呢,就这样走过去好像有点可怕喔。辛,附近能找到迂回的路径吗?』
『这一带已经不会碰上「军团」了,要往哪走都可以……不发弹?』
『这个我们会边走边跟你讲啦。话说辛啊,你刚才还真的是完全没在注意周围耶……』
他们持续走着。往东前进。前往「军团」所支配的,无人踏足的战场。
没错。他们——
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「等——」
饱受煎熬的焦躁,与像是被浇了盆冷水一样的失落预感,促使她开口:
「等等。请等一下……!」
感觉辛他们似乎回过头来,等着听蕾娜如何挽留,但是她却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。因为,赶走他们,以及下达必死命令的人,和她是同一边的。事到如今,无论是谢罪或自责对他们来说都没有意义了,所以她也想不到可以说什么。
即使如此,她还是下意识地开口:
「不要留下我一个人。」
迟了一拍之后才理解自己说了什么的蕾娜,僵在原地。什么不说,偏偏说不要留下我?不但不要脸,而且根本搞不懂意义。
另一方面,辛他们听见这句话,却温柔地笑了。
蕾娜这时才发现,这是他们第一次对她露出真正的笑容。
柔和而混杂着少许苦笑的笑容。就像是今天开始要去国小上学的哥哥姐姐,遇上还年幼的妹妹不断撒娇地说着自己也要去时,会有的那种表情。
『啊!听起来真棒耶,这个。』
莱登笑了。就像仅凭自己与伙伴的力量,在荒野上驰骋的野兽那样地强悍并高傲。
『说的也是啊。我们不是被赶走,而是主动踏上旅途。想去哪里,就能走到哪里。』
他们的注意力,从蕾娜身上转移到路途的前方。所有人的目光和心思,都再次飞向了前方的未来。
蕾娜轻轻屏住气息。
他们经由同步传来的感情,不是觉悟,也不是从容。
若要举个例子,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晴空万里之下闪闪发光的蔚蓝大海一样吧。
也像是被带到一片无边无际,春意盎然的草原,还被告知可以尽情奔跑、尽情玩耍的小朋友一样。
无法遏制的兴奋与纯粹的喜悦。好像期待了很久,一刻也等不下去一样。
啊啊。
这教我怎么阻止他们?无论任何话语,都绊不住他们的脚步了。
对他们而言,所谓的自由。
蕾娜现在明白了,就算只是选择死去的场所及途中的道路,这种程度的自由,依旧是如此值得尊敬,如此难能可贵。
发现蕾娜默默地接受了这场离别,他们便再度迈开步伐。而在最后,面对虽然理解但感情上依旧难以接受的蕾娜,辛轻轻地笑了。
那是蕾娜第一次感受到,他笑得那么平和。
无忧无虑,没有一丝阴霾。
『我们先走一步了,少校。』
同步静静地中断了。
五个光点静静地消失了。脱离了管制范围,知觉同步的对象设定也遭到抹消。
如此一来,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。
泪水满溢,不断从眼中低落,无法止住从喉中涌起的呜咽声
蕾娜趴在电脑控制台上,放声哭泣。
†
一张版面颇大,颜色排列左右相反,已经褪色的五色旗,就画在军营式队舍的木墙上。
事实上并不是左右相反,而是上下颠倒。或许是象征着专制、歧视、偏见、不义和低劣的意思吧。
旁边还有一幅面带圣洁微笑的圣女玛格诺利亚的涂鸦。但她手中高举的不是斩断支配的宝剑,而是锁链与脚镣。脚下踩的也不是象征专制的锁链,而是挂着「猪」的名牌的人。
这就是他们眼中的共和国。
蕾娜伸出不带一丝伤痕的指尖,轻抚伤痕累累的木墙上的颜料层。图画看来已有些年头了。这恐怕是九年前这栋队舍刚建好时,第一批分发到此地的八六所为。
早已死去了呢。包含蕾娜在内的诸多国民引以为傲,深信不疑的共和国,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死去。
就是蕾娜他们亲手撕裂、蹂躏而舍弃的。
她闭上双眼,轻轻吐了口气。那位已经离开的少年,一定也听见了共和国的声音吧。
在那件事之后,长官告诉蕾娜,在上头决定如何处分之前,她必须暂时停职。于是蕾娜就搭上了前往这里,也就是飞往先锋战队基地的运输机,正好也是运送从各战区汇集而来的下一批处刑对象的运输机。她找上了人事部里一位个性软弱又好说话的士兵,靠着近乎于威胁的方式,才得以搭了上去。
「……你就是米利杰少校吧?」
蕾娜回头一看,才发现是个年约五十的整备人员。他是雷夫·阿尔德雷希多中尉,这座基地的整备班班长。
「我从小鬼们那里听说过你的事情,没想到你竟然会亲自来到这里。看来你也是个相当爱管闲事的人啊。」
他以略显沙哑的大嗓门这么说之后,就用下巴比了比后头的队舍。
「虽然他们都清理过自己的房间了,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留下什么。新来的小鬼们晚一点才会进去,如果只是这么一小段时间的话,你可以去看看。」
「谢谢您。不好意思,在这么忙的时候过来叨扰。」
「没什么。我在这里送走太多小鬼了,倒是第一次见到过来凭吊的白系种啊。」
蕾娜忽然抬头望着那张看来颇为严肃,晒得黝黑的侧脸。
「……阿尔德雷希多中尉。您是……」
那不是夹杂白发的铁灰色头发,而是被油污染得斑驳不堪的银发。
「白系种……对吧?」
「……」
良久,阿尔德雷希多拿下墨镜。底下的那双眼眸,是白雪般的银色。
「我老婆是阳金种,女儿也长得像她。我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个被带走,所以才染了头发。我自愿从军,希望能想办法替她们拿回公民权,但是……看我现在这样就知道了。在我傻傻地拼死拼活工作的时候……她们两个已经被带往战场,一去不回了。」
他从鼻子深深舒了口气,使劲地搔了搔头发。
「……辛那家伙有跟你说过他的异能是什么吧?」
「是的。」
「那在东部战线也算颇有名气啊……所以在他分发到这边时,我还偷偷去问过他,有没有听见哪个『军团』在找一个没办法保护自己妻女的混帐。」
「……」
「要是有的话,我打算去找看看,让它杀了我。结果那家伙却说没有,完全没听到喊着我的名字的『军团』。听到他这么说……我觉得罪恶感少了一点啊。老婆跟女儿虽然死了,但至少没有被困在战场上。等我到了那边,一定能见到她们吧。」
老整备员微微笑了。那是一张看似寂寞,同时也有些宽心的笑容。
但当他望向东方,遥望那片广阔的战场时,那张侧脸却只剩下寂寥。
「在执行特别侦察任务之前,我总是会把自己是白系种的事情向他们坦白。我总是会说,要恨我们也没关系,如果杀了我能让心情好些,那就动手吧……可是从来没有人真的动手。这次也是一样。托他们的福,我又一次错过死亡了。」
听起来像是为了自己又被留下感到怅然若失。
妻女先走一步……而许许多多在这里被他照料过座机的孩子也是。
他戴上了眼镜,像是要隐瞒某种从心底涌现的东西一样,不耐烦地说了句:「你还伫在这里干嘛?」
「我不是说过没什么时间了吗……快去吧。」
「好的……非常感谢您。」
迅速向阿尔德雷希多点头致意后,蕾娜便穿过他身旁,走进了队舍。
像是用废料搭建的军营,放眼望去尽是灰色与褐色,又粗糙又煞风景。
由于长年风化和清洗不掉的尘埃,显得陈旧而泛白的走廊,建材剥落十分严重,到处都能看见裸露在外,嘎嘎作响的木板。
食堂和厨房像是从来都没扫干净一样,沾满了陈年油污和煤灰,一点也不整洁。
淋浴间和蕾娜曾经在纪录片中见过的毒气室很像,阴森又昏暗。角落还有一些黑黑的东西在蠢动着。
这里没有洗衣机和吸尘器。放在走廊尽头的扫帚和畚箕,以及摆在后院取水处的水盆和刻有波浪纹路但不知道用法的板子,大概就是代用品吧。
连一点文明生活的气息也没有。一想到这就是以先进及人道精神为傲的国家,给于人民的生活条件,就觉得无地自容。
二楼好像就是处理终端的房间。蕾娜踏着发出嘎嘎声抗议的楼梯,走了上去。
光是陈旧的狭小弹簧床和衣柜,便占去大部分空间的个人房,同样也因为尘埃和长年日晒而褪色。由于每一个角落都收拾干净了,完全感受不到上一任房客的气息。唯有经过清洗整齐叠好的薄被和床单枕头,静静等待着下一位房客的到来。
位于最后面也是最宽广的房间,就是战队长的房间。蕾娜推开有些故障的门。
这里也有狭小的弹簧床和衣柜,里头还有一张这里才有的书桌,以及前方稍微宽敞一点的空间。那里摆了大量的杂物。
有一把旧吉他,也有卡牌和桌上游戏,还有工作用的各式工具。
还能看见填字游戏的杂志。里面只剩下破损的页数和解不开的问题而已。
也有一本斜放着的素描簿,但里面一张画也没有,全都是白纸。
毛线和勾针都收纳在篮子里,却没看见任何蕾丝编织成品。
随地取材的木板所做成的书架上,放满了各式书籍,但是题材和作者涉猎范围之广,实在很难看出所有者的偏好。
大概是想到下一批战队员可能用得上,所以才故意没清掉的吧。不过,只要是必须花费心力才能完成的东西,全都已经处理掉了。因为他们知道,那些东西留下来也没用。
仿佛能听见他们的笑声。
明知最后连一点痕迹也留不下来,但是在那天到来之前仍然努力活过每一天的少年少女们,所发出的笑声。
不对绝望屈服。
不让憎恶玷污原则。
身处于连尊严都不保的困境中,却依旧努力展现自己身而为人的骄傲。
蕾娜朝着里面的书架走了过去,就看见一只只有脚掌是白色的小黑猫,茫然地伫立在原地,似乎在疑惑之前那些人都去了哪里。这时,窗外的士兵似乎拍完了资料用的照片,又把所有的处理终端聚集起来,不晓得要做什么。
看这个房间的样子,大概也不用期待会发现什么了吧。但基于好奇心她还是想找些书来看看,于是就挑了作者名字看起来有些眼熟的书,随意地打开翻了翻。
就在这时候,有些东西从书页之间掉了出来。
「啊……」
捡起来一看,才发现原来是几张纸。最上面的是一张许多人集合在建筑物前面的照片。
就在那面颠倒的五色旗前。是这栋队舍。上头有一群身穿连身工作服的整备人员,以及二十余个年约十五六,最长也不到二十的少年少女。
「…………!」
不用说明她也能猜到,他们就是直到昨天为止的先锋战队队员。辛、莱登、赛欧、可蕾娜、安琪,还有其他已不在人世的所有人。这很有可能是到任当天拍的照片。
在一张尺寸不算大,人事档案用的照片里,硬是塞进了二十四位处理终端以及整备人员,所以每个人拍起来都是又小又模糊。不知为何,甚至连一架旧款的「清道夫」也入镜了。它想必就是菲多吧。
这可说是蕾娜第一次亲眼见到他们的模样,然而在画质粗糙的远景下,每一个人的长相都很难辨认,但能够确定的是,这些并没有整队而是随处乱站,看着摄影镜头的队员,脸上全都带着温和的微笑。
下一张是便条纸。是一位豪迈男子龙飞凤舞的笔迹。
『要是你真的特地跑来找到了这些东西,就证明你是个真正的笨蛋。』
这次她真的为之屏息。
是莱登。虽然没有写明收件人,但对象想必是蕾娜。
要是真的特地跑来找到了这些东西,就证明你是个真正的笨蛋
你还不是一样。只是因为我有可能过来找,就特地像这样留了这些东西。
再下一张纸,是一份不规则排列的姓名。不用想也知道,这是让她知道那张照片里谁站在什么位置。
『我帮你把名字标好了。否则你看了照片,一定又会哭着说认不出谁是谁吧。』
赛欧。
『猫就给你照顾了。反正装好人也不差这点小事嘛。』
可蕾娜。
『我们还没替它取名喔。就麻烦少校给它一个可爱的名字吧。』
安琪。
拿着纸张的手在发抖。从心底涌出的感情,把胸口塞得满满的。
大家特地留下来的讯息。为了我这个明知自己只是躲在后头看大家卖命,也没有能力挽救什么,却总是把空洞的理想挂在嘴边的人。
最后一张纸,是辛写的。用很像他会写的端正字体,写下了很符合他淡漠风格的一行字。
『要是有一天,你来到了我们抵达的场所,可否为我们送上一束花呢?』
正如同他字面上所表达的意义,但也不仅止于此。
坚持走到生命的尽头,是辛、是他们所期盼的自由。而他们最后所能抵达的场所,也是蕾娜总有一天一定要达到的目标。
蕾娜知道,自己还能走下去。
不对绝望屈服,不玷污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则,一直坚持走到生命的尽头。
没错,直到最后他们都相信她可以办到。
泪水溃堤,在脸上留下一道泪痕。感觉这泪水蕴含着一股暖意,也让她虽感到悲伤,唇边还是绽放微笑。
共和国总有一天会毁灭。辛曾经这样说过。忘记如何保护自己的怠慢心态,总有一天会品尝到败北的滋味。
对于这个国家来说,这搞不好是不可避免的未来。或许,就会发生在明天。
即使如此,她还是得奋战到最后一刻。不放弃希望,努力活下去,一直挣扎到死亡为止。就像贯彻原则直到死去,充满荣誉感的他们一样。
战斗吧。穷尽此身的命运,直到最后的那个瞬间。